两人从造梦轩出来后,气氛闷闷不乐,从脸上看都像系挂着万重事。尤其雪樵,沈素秋从未在她脸上看到如此复杂的表情。
“你说她真的会好吗?”
沈素秋伸手去摸那些含苞的荷花,去年一池早凋尽了,今年又开新的,花是这样,人也是这样。所谓芳莲坠粉,疏桐吹绿,万事万物都抵不过轮回的消磨。
“兴许吧。”
三房也不敢确定,声音比之刚刚在屋里还闷。
“我猜不光是因为那个死了的丫头,”沈素秋无比确信,“肯定还有别的刺激.......”
不知为何,她又想起那晚和温灵缠在一起的男人。
“什么刺激?”
“老五。”
沈素秋重复,“五房那个,你还记不记得?”
“快别说了。”
池子边起风了,天有些阴了下来。
雪樵拉紧披肩,挽起沈素秋,两人快步往回走。
趁无人在意,沈素秋回眸远远看了眼绿意交映、花絮纷飞的造梦轩。
造梦轩,造梦,这屋子就跟它名字一样,像是一场沤珠槿艳的梦。影影绰绰里,她看见老四身边的丫鬟椿儿神色匆匆地跑了出来,不一会儿,又领着一道年轻健壮的身影飘进了屋子。
椿儿守在门前,谨慎观察着空无一人的甬道,像是一棵忠心的树。
沈素秋大概明白了什么,回过头挽着钟雪樵说:“走吧,告诉二太太,她已经自己请来了医生。”
龙王节举办得十分顺利,老天也十分欣悦地下了场大雨。旱情有所缓解,这是大家伙始料未及的事。沈临春在信里告诉沈素秋,今春不同往年,连降了好几场雨,看来是龙王老爷真显了灵。他还有另一桩喜事告诉家妹:沈白氏怀了身孕,两人终于要有他们的第一个孩子了。
沈素秋很高兴,回信时给送信的毛五多塞了两张毛票。麻烦他替自己将一个镯子送到哥哥手上,算是自己作为未来小姨的一点心意。
毛五为人忠正,有着老黄牛般沟壑分明的皮肤。他行动起来,永远要滞后半拍,据他自己说说,他六岁入府,已经在邱府伺候骡驹六十五年。
他向沈素秋描述邱家家主邱守成头婚时的盛况:整整十里红妆,上百箱金银珠宝,光是鞭炮唢呐就连响了十天十夜。而迎娶二房时,就是五里红妆,数十箱珠宝。再到三房,三里红妆,两箱珠宝,四五六房更是直接省了,光一顶花轿送到侧门边,偷偷摸摸的,像钻老鼠洞一样,让新娘自己钻进洞房去。
由此可见,邱府光景大不如前。
沈素秋不在意这些虚礼,可有时候也难免遐想:如果当初是某人娶了自己,他们会怎么样?
比不过现在这般寸米寸金的富贵和清闲,但也不至于饿死在路边吧?她相信自己和周铁生营生的能力和手段,小康之家,其乐融融,这样也很好吧?
女人自顾自陶醉着,感觉自己的霞飞苑也成了造梦轩,成天造些不切实际的梦。门外家仆轻轻走了进来,是二房的人,她说,二太太想请您过去坐坐,一同品鉴云南的好茶。
沈素秋欣然应允。
“其实这些事本该是我来操办的,但是最近不知道怎么,景明和景和接一连二都发了高热。我心里记挂孩子……”
说到这里,沈素秋已经明白了,世上没有白请你喝的茶。
“嗐,说起来也不是什么大事。大房你也知道,眼高惯了的,毕竟是晚清时候的小姐,小时候还进过内廷教养。区区埋葬一个下人这种事,又怎么肯亲自处理?”
二太太凤霞涮了口茶,笑靥如花道:“你宽心,大房那边我通过气了,管家爷那头我也吩咐过了,你只管调遣人手,走过场似的亲眼看着法官给她封了棺,贴了符,打了钉,入了土,你的差事就了了。”
不知是真因为两个孩子都有病,还是怕送棺入葬不吉利,这事已容不得沈素秋拒绝。二房难得求一回人,何况她还对自己有恩。
刚嫁过来时,府里人看沈素秋跛脚,没少明里暗里给她气受。有一回被凤霞抓了个正着,看到有人在六房的茶汤里吐口水,凤霞当即喊来霞飞苑里的所有下人,当着他们的面,给了那人重重一耳光。从那以后,再没人敢嘲笑沈素秋的那只跛脚,至少明面上不敢嘲笑得太高调。
“既然这样,我就帮你去办这桩差事,但我也有个不情之请。”沈素秋见机进言,“外管事的门路我不大懂,现在会点装神弄鬼的人都说自己是大法官。从前府里用惯了的慈道人年前因为饥荒逃去外地了,城里几家道观都空了,我想举荐一个人,跟我一起料理那具尸体。”
“我知道你想说谁。”
凤霞心思活络,聪明人讲话,总是不用太透。
“只是为什么是他呢?”
“二姐有所不知,他小时候得过四六风症,那病你也知道,病情凶猛。当时连他爹都以为他活不下来了,后来死马当作活马医,请了个名不见经传的法官来作法,把他从阎王爷手里拉了回来。”
“可过去了这么久,你肯定他还能找到那个大法官吗?”
“我肯定。”沈素秋目光坚毅,“因为我父亲死时,也是他替我请的那位法官来作法。我到死都不会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