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铁生长得并不如张启明好看,张是玉貌清扬、俊朗不群的文武全才,而周相有一张劳苦大众的脸。深麦色的皮肤,大而高的鼻脊,乌黑浓墨的飞眉。他不是仙姿皓骨的芝兰玉树,更像是一根经冬不死、春亦有英[1]的花白。他生在冬霜里,长在三月天,萎于艳阳日,仿佛与“秋”无缘。
雨渐渐停了,灰瓦檐角垂下一串碎雨,坠入石碣下覆着的葫芦苔。东墙根那丛湘妃竹在簌簌滴翠,像是在替自己流泪。院落里清寂一片,秋意生凉,沈素秋拉好门闩,正要转身,见一群穿着学生装制服的少男少女拥了上来。
“就是她!把她给我摁住!”
引头的那个沈素秋见过,是邱婉凝那群同学里的一员。她还没搞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就被两个气势冲冲的女学生抓住头发,硬拖到了众人跟前。
“大家看到了吗?!这就是深受封建主义荼毒的旧社会女人。”
领头人不顾沈素秋惊叫,让人摁住她的双手和双脚,摘了她的鞋袜,将那双并不统一的脚丫曝露在诸位眼前。
“看看,看看!这就是书上所说的三寸金莲!”那人越说越是愤恨,伸手捏住女人那只畸变的小脚,展示道:“在旧社会,为了迎合男性的怪异审美,许多女性从三五岁起就开始尝试裹脚,而等到趾骨完全嵌进脚心,形成这样不足一指的三寸金莲,她们就成了那些男人们口中津津乐道的美人。”
“这样的封建恶习,简直有辱我们身为新女性的独立与闪耀。我们今天就来替天行道,绞杀这些沉溺在封建腐败中的女性蛀虫!”
“打倒封建主义!清杀女性蛀虫!”
“打倒封建主义!清杀女性蛀虫!”
“打倒封建主义!清杀女性蛀虫!”
.........
十数名女学生振臂高喊,各个瞪红了眼,目眦欲裂。
沈素秋满是惊惧地抱住自己,吓得浑身颤栗。这一张张本应朝气蓬勃的面庞,却萦绕着一股黑紫色的瘴气。
在一片斗志昂扬的呼喊声里,沈素秋被一路拖到了后花园的场院上,那里本是仆人们铺晒玉米、大麦的地方,如今已挤满了和邱婉凝差不多大的男男女女。他们手里拿着书本,像是比拿着猎枪还要凶狠,一张张口沫横飞的嘴化作淬了剧毒的飞针,齐刷刷刺在女人心头。
沈素秋很快发现,傅如芸和凤霞也被她们拖了过来。府里所有的仆人都被集中关押在邱家祠堂,由身强力壮的男学生们看守。一群手无缚鸡之力的阔太太们无从反抗,只能选择被一群未来之子拽住头发,场院里女人啜泣声一片。
傅如芸已吓得没了声音。
“悲哀,真是时代的悲哀!”
为首的女学生捧着书卷,踏步上前,“所有的女孩们睁大眼看看,这些满头珠翠、满身绫罗的太太,她们的冰肌玉骨、养尊处优,全都建立在无数女性的尸骨之上!想想你们家中年迈的母亲,想想你们累死累活的家姐,她们可曾享受过一日富贵?而她们——”
她指向被绑上绞刑架上的沈素秋等人,声嘶力竭。
“她们仅仅是愿意接受父亲、丈夫和无数男人投来的规训,愿意委身做他们的猪狗,愿意给男人洗衣做饭、陪吃陪睡,她们比我们更放得下身段,也更没有底线。只要能做太太,能穿金戴银,过有钱人家的日子,让她们做什么都愿意。哪怕是断足自残,只要男人高兴,一样无怨无悔,这样的女人,简直就是我们女人中的叛徒!”
“打倒叛徒!”
“打倒叛徒!”
“打倒叛徒!”
又一轮新的口号响了起来,比前一句更加激烈。
“我们没有无怨无悔.......”如波似浪的震耳发聩声里,沈素秋竭力一笑,辩驳道:“我们也是被逼无奈......我们也不想这样........”
“那你们为什么不知道反抗?!”那人箭步上前,啪地一耳光甩到沈素秋脸上,盛气凌人道,“男人打你的时候,你为什么不知道还手?为什么不予以反击?你们心智太过脆弱,一点伤害一点挫折就选择忍让臣服,你们是弱女的代表,一样该踢出女人的队伍,女人就该强大。你们已经被男性高度驯化,成了他们专享的高级妓女!”
“烧死妓女!”
人群中有个女孩在喊。
“对,烧死这些妓女!简直女人中的败类!”
很快就有了附和声。
“烧死她们!”
“烧死她们!”
“把这些封建妓女全部都烧死!”
附和声一浪推一浪,浪浪有碰撞。
一捆又一捆柴薪抱了上来,堆在刑架底,又有几个学生不知从哪里拎来几大桶煤油,淋在那些柴火上。一根火柴扔进去,熊熊烈火转瞬腾起。冲天火光里,沈素秋看到了邱守成的脸。
整个邱府上空都是他的脸,他就像个行走的巨人,一只眼睛瞄着前院,一只眼睛瞄着后院。左手抓着东边厢房,右手抓着西边厢房。
他的诡异笑容铺满了整面天空,抖动的咬肌就像一片片流动的云。整个邱府就仿佛长在他身体上的巨大生.殖.器,所有人围着它纷飞舞蹈,燕语莺歌。天很快阴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