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生不复再相见。
“我们该走了。”戚宁安把信轴卷好,藏进自己怀中最深处的口袋,没让谢尘钰瞟见一眼,还特意叮嘱道,“你不许偷看。”
“我帮你带回金陵。”谢尘钰闷闷地跟在戚宁安身后。
戚宁安走向洞穴出口,越走越快,在黄沙留下一串歪歪扭扭的脚印,脸上飞舞着兴奋的色彩。
回光返照。
谢尘钰更绝望地想。
“不用。”戚宁安一边说一边举起白驹扇在洞穴内壁刻了一行白痕——
一个竖中指的狗爬符。
旁边还亲切地刻了“沈期大傻子”五个字。
茫茫的沙漠里。
戚宁安慢慢地往前走,谢尘钰在后面一步步地跟着。
两个人就这样你一步我一步。
戚宁安又瘫坐在黄沙中,摆摆手:“唉,不行了。殿下,行军要紧,我这一副尸骨不用再损耗南朝的兵力。让我葬在长川。”
“唯有一件事想拜托你,按照沈期的性格,他如果知道我是为了救未来的他而死,决计不会让这一切发生。根本等不到未来,他如果知道,最有可能当场引戮自杀。”
“所以我想麻烦你,替我隐瞒这件事,永远都不要告诉任何人,好吗?”
“不告诉沈期?”谢尘钰似懂非懂地抿住唇,“为什么不告诉他?”
“殿下应该早就猜出来了,你所遇见的两个沈期是同一人,却又不是这时候的同一人。”
“一个来自八十年后,一个还在殿下的身边。”
“事发突然,如果死的不是我,就会是他。这个时候的我们根本没有任何抵抗的势力,我在明敌在暗。”戚宁安抹干净嘴角的鲜血,对谢尘钰说:“既然已经发展至此,就将错就错吧。沈期是个重情重义的人,我不想让他因为我的死永远地背负上愧疚。”
“我发心魔誓......”谢尘钰麻木地举起两指,对向黄天。
“不用了,殿下。”戚宁安惨白的脸上露出轻轻的笑意,“我知道你会信守自己的诺言。你如果说出去了,沈期就不会通过无名塔回到这里。”
“你要我做什么?”谢尘钰别过头闭上眼睛,雨水顺着他脸颊分成数行往下淌。他已经猜到了戚宁安接下来会说什么。
“杀了我,剖开灵府,送去凤池。”戚宁安说。
“我怎么下得去手!”谢尘钰不待他说完,又急又气地吼回去。
戚宁安站起来,伸出手臂,握住谢尘钰的手,慢慢地将他引到腰间的剑柄处:“太子殿下,你不带走我体内的灵府,我死后魂魄也难以安息,只会成为一具为祸四方的凶尸。我就是死也不做这种肮脏下作的东西。”
“带走我的灵府,开启生死阵脚,至少能救春波城内的百姓。”戚宁安的眼里都是渴望,他眼神坚毅地凝视着谢尘钰,“太子殿下,现在不是优柔寡断的时候,更不是收剑退缩的时候!杀了我,成全我最后的尊严!”
谢尘钰在愣神。
然后又被戚宁安扯住衣领拽回来,和他对视的那双眼睛已经蕴满血红的杀意。
“尊严啊。”谢尘钰轻轻地重复道,大拇指摩挲着剑柄。
鞋履踏过水潭,黄沙和大雨破开片风,有银光刹那闪过,血溅在谢尘钰的鼻尖。
谢尘钰倏地扣紧指节,握紧金乌剑。
失去灵府,一点一点被侵蚀灵魂,无望地等待死亡的过程是极其痛苦的。
谢尘钰直接震碎了戚宁安的心脉,这样戚宁安的身体再强悍,不出两柱香就会失去意识。
“谢谢你帮我了结,但我想一个人待着,再看一会儿日出。”戚宁安说完把最后的灵气全放出来,白光照彻长夜。洞穴外,一小批鬼魔尖叫着灰飞烟灭。
就像沉入水中一样,脑内那些纷扰的声音终于变小变弱,取而代之的是阳春三月时候潺潺的溪流声。
一群少年郎围在竹林外玩射覆,输了的人就往自己脸上画王八。
夏日炎炎,一丛青梅垂枝在窗前。他抱着厚厚的一摞书跟在自己祖父身后穿过长廊,戚丞相骂他上太学不务正业,今日早朝又被陈青莲掺了一本。
秋日金陵气爽,他弹曲儿,绿海棠跳胡旋舞,可惜旁边还坐着位煞风景的瘟神,时不时喝一声倒彩。
冬日宫里有年宴,戚府一大家子人也会拥在一堂热热闹闹地放爆竹。
一点也不痛了,戚宁安泡在记忆里温柔的水里,眉头舒展开,面前谢尘钰空洞绝望的脸模糊成千亿个熟悉的不熟的面孔。
记忆里的金陵,烟雨里的南朝,没有黄沙,没有鬼魔,有的是书声朗朗飘在空中的山川沃野。
戚宁安沉睡在记忆里人生最快乐无忧的那个瞬间。他梦里的江水凝滞不前,此刻便永永远远地定格了。
遥远的地平线有一柄剑正在飞速地飞来。
“你已经帮了我一个大忙了,再目睹我的死亡,实在对你太不公平。”戚宁安无力地虚睁着双眼,看向骤雨初歇的长空,天隐隐有破晓之势。
“现在就走吧,太子殿下,一路顺风。”
谢尘钰剜出戚宁安的灵府,忽然听到耳边有一道尖锐又熟悉的呼喊声。
他仓惶地抬起头,隔着薄雾与遥远的沃野。
那柄悬在空中的长剑,戴斗笠的白袍仙君正一手抓着疯狂咆哮的沈期,一脸怔然地看着自己。
“谢尘钰!!!!!”沈期险些从千山剑上跌下来,脑中自持的弦一刹那已被斩断。
他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但一定疯了。太子殿下也疯了,他不杀这里遍地的鬼魔,却将唯一的利刃指向了戚宁安。
季念昭面上的表情凝滞了一下,拉住沈期的手。
沈期疯狂地要冲上去推开谢尘钰。
季念昭拉不住沈期,两个人一齐往前栽倒,干脆一抬手对着沈期的后脑勺劈下一个手刀,直接把人劈晕过去。
谢尘钰茫然地放下怀里冰凉的戚宁安,抬首望向那头连片山峰盘曲成的卧龙。
长夜正在褪去颜色,但是他该走向何方呢?
关河外有山万重,天太亮了,他已看不清前路。
谢尘钰万分小心地捧住戚宁安的灵府,回头看了崩溃欲绝的沈期和季念昭一眼。
季念昭拨开凌乱的发丝,眼中裹挟着汹涌幽深的波涛,复杂地盯着他的脸颊。
谢尘钰受伤地低下头,心被灼出了一个洞,有如丧家之犬匆匆夹紧自己的尾巴。
他飞快地踏上金乌剑,催逼出灵气,头也不回地奔向那道阵眼。
荒漠更深处的地方。
季念昭想说什么,但什么都没有来得及说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