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嵌着弹坑的打火机燃起火焰,一支烟被点燃。
女人的嘴唇间吐出漫长的烟雾,在晕黄的灯光下。
她的眼珠像夜一样漆黑,头发黑得像一场熟睡的梦。她的眼睛注视着一个移动的身影,在前方,一头雪白的长发,披着漆黑的大衣,他靠近了,停在她身前。
他们交换一个短暂的吻,烟雾在唇齿间弥散。
“——这里有新的调酒。”
男人低沉的声音响起。
橙色的酒液,装在杯子里,递过来的时候还散着香味。她看见他笑着,嘴唇勾起一个尖角,雪白的发丝很柔软地垂落。
茉莉喝下酒。
熟悉的、金酒的香味,浓烈的植物气息,冰块……以及甜香的后调。
“……加了茉莉花,这里面,”琴酒就着女人的手,咽下酒液,他的嘴唇微微沾湿,随着眼睛一起望过来,在灯下变得明亮。他说,“这是茉莉金酒。”
茉莉金酒。
茉莉笑起来,茉莉金酒,划过她的喉咙。不再灼烧了,柔软的像是一个吻的气息。
他们的黑色大衣挨在一起,陷在沙发里,像紧挨在一起的两只小鸟。亲吻彼此的头顶,梳理彼此的羽毛,触碰翅膀与尾羽。
“我爱你。”这句话,这样在此时此刻响起。
然后另一个声音回答,“我也爱你。”
然后他们相拥着出门,走进横滨的蓝夜里。
横滨港的老人们会在闲暇时聚在老友开的店里,一间几十年的老店,在港口的风里亮着温暖的橙黄色的灯光。
他们都是些旧时的水手、工人,以及靠海而生的捕鱼人家。
低度数的淡啤酒、花生、纳豆和蒸鱼,老人们谈起过去时候的记忆。
只有其中一个人的眼睛,在刚刚推开门离去的、白雪似的长发上停留。
“啊……”他喃喃着说,引起同伴的注意,“……真像洋子小姐呢。”
其他人听见这个名字,都不约而同的沉默下来,直到刚刚出声的老人接着说,“……刚刚,走出去了一个一头银发的男人,似乎和她很像。”
“真的吗,她似乎有一个孩子?……不过,很久都没有音讯了。”
“对呀,是个安静的孩子,以前还常和我们家的小孩一起玩呢。”
“不知道后来去了哪里……哦,还有中森家的女儿,真造孽啊,还在襁褓里,就被拐走了。”
有人似乎很重地叹了一口气,“中森夫妇找了好久呢,前年去世前还在找……听说是个脖子上有胎记的孩子。”
“是呀,是呀,一个鱼一样的胎记,说是鱼送来的小孩呢。”
“哭声可大了!哎,那时候,整条街都能听见呢。”
“……那时候的孩子,如果还活着,现在该有二十几了吧。”
他们谈起旧时代的孩子们——年幼时失踪的两个,年少时出去闯荡的几个,回来的几个,没有回来的几个,漂泊在海外的几个。像数着退潮后海滩上的贝壳。
门里的声音渐渐远去了,门外的身影停顿了一会儿,又慢慢走向远方。
远远的,轮船的鸣笛声又一次响起,浪花翻飞,海鸥鸣叫。
风吹过来。他们的发尾碰到一起。
茉莉说,“我爱你。”
琴酒说,“我也爱你。”
——原来,早在相遇以前,我就见过你。
——两枚贝壳要怎么在遥远的沙滩上相遇?怎么在茫茫人海里找到彼此?要如何艰险、如何磨炼、如何竟曾以死在一起为最不可及的愿想……像命运不可阻挡的安排。
——浪潮褪去,旧时代丢失的,一头银发的、不爱说话的、瘦弱的男孩,与彼时还在襁褓的、总是哭叫的、有着一个鱼的胎记的女孩。
——他们的人生都不甚容易,颠沛流离,久经磨难,但终于还是得以重逢,
——彼此相爱,彼此相守。
洋子的墓碑在南面的海岸旁。
这是一片居民自圈的墓园,几十年前,还是荒废的模样,如今经过休整,好歹有了粗糙的阶梯与围墙。但里面的墓碑却极少,大多刻着那个年代留下的旧人的名字。
黑泽洋子在一棵常青的树下长眠,她的右边,是一望无际的、蔚蓝的大海。
茉莉放下手里的花束,一大捧盛开得极好的白玫瑰。她往旁边看去,发丝被海风吹起来,海面泛起轻微的波浪。
线香被点燃了,烟雾在风里被吹成纤长的样子。
“……好久不见,”琴酒说,“母亲。”
他吐出一个、早已是很遥远的称谓,凝视着墓碑上年代久远的、粗糙的刻字。
他的声音像风一样响起,沉缓的,一点一点,落进风与海浪里。
一点一点,说起该讲给母亲的故事。
有风吹过,海面上,淡白的浪花从很远的边际涌来,像一道长而直的线,又在靠近岸边时消散。一群海鸥从淡蓝的天空里飞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