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娇只觉得眼前的字抖动得厉害,一个接一个的方块字像要挣脱束缚,不敢囿于方寸之地,伸出了长长的触角,企图顶破书页的边缘。
她啪地一声合上书。
旁边的同学被她吓了一跳,略带尴尬地干笑一声:“怎么了?”
邓娇抬起头,冷冷地注视着同学:“你是法学系的,假如有个女生过来和你说,她受到了性骚扰,你也会这么和她说吗?”
同学皱起眉,一脸被冒犯的样子,既恼且怒:“你这么说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我只是觉得,你不该读法学系。法律在你这里,只会变成趁手的工具,而非公平的秤杆。”
她抛下这句话后,留下在原地怔然的同学。
在那之后,她做了一个决定。
她不想再做胆小鬼,让缠绕她无数个日夜的梦魇和阴影消失的最好办法是站在阳光下。
她瞒着所有人,报考了南湾市的市局。
连苏晓雯和毕晶晶都没告诉。
所以当苏晓雯知道这件事后,她怒不可遏,指责她疯了么。
邓娇很冷静,她说,这是我自己深思熟虑过后做的决定,并没有疯。
苏晓雯冷冷地注视她,黑眸深不可测,隐晦的情绪翻涌,最终她还是说了句随你吧,你爱怎么样怎么样。
然后她甩手走人,直到毕业也没有再联系过邓娇。
邓娇试着给她打过好几个电话,也发过短信,全都石沉大海。
连社交媒体上苏晓雯的头像都一直是灰色的,从未亮起。
邓娇回到南湾市的那天,却在家门口遇见了苏晓雯。
邓娇的眼睛瞪得滚圆,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你……”
她嘴唇颤抖,声音也颤抖,刚说了一句你,就被骤然打开的门打断了。
毕晶晶从里面探出半个身子,看见苏晓雯和邓娇后面露惊喜。
“你们来啦?快进来。”
邓娇只能把一肚子疑问咽回去,跟在苏晓雯后面进门了。
毕晶晶张罗着让她们坐在沙发上,切了水果拼盘给她们,说着要去煮饭然后进厨房了。
本来邓娇就要站起来去帮忙,但想到苏晓雯在这里,还有一堆问题想问她,就又坐下了。
她看向苏晓雯,低声问:“你怎么回事啊?”
苏晓雯咬了一口脆甜的青枣:“没怎么啊,你能回来,我不能?”
“我不是这个意思。”邓娇急道,“我的意思是,你先前不是说不想回来吗?”
“是不想。”苏晓雯啃着青枣,口齿不清地回答,“但这边有个挺好的工作,加上呢,我也并不喜欢北方,干燥,沙尘暴还多,那里的人太高端,我融入不进去。”
邓娇半信半疑地看着她。
刚才苏晓雯说这话的时候都没有看她一眼。
明显在说谎。
然而邓娇也没再说什么。
苏晓雯还在她身边,给了她莫大的安全感。
苏晓雯说的工作是法院里的法官助理,虽然是临时的,但她自己似乎挺满意,说正好锻炼锻炼。
但邓娇总觉得,苏晓雯迟早会走的。
她不属于这里。
喝完茶后,两人一起走了一段路,街道偶有几辆车呼啸而过,小摊贩的喇叭重复播放着嘶哑的广告。
槐花白絮絮地落了一地,毛茸茸的,反射着晶莹的光。
走到岔路口,苏晓雯向她告别。
“我最近搬出来了。”
路灯毛玻璃似的光线像给她镀了一层柔光,她的眼睫毛被树上滴下的露水打湿了,连着眼睛也显得湿漉漉的,像在水里浸泡久了的黑色珍珠。
邓娇点点头:“搬出来好。”
苏晓雯家她是知道的,父母从前做生意赚了些钱,但从不肯在大女儿身上花一点,苏晓雯回到家,天天被催相亲,父母迫切想把她嫁出去换彩礼的心思昭然若揭。
“我可能,下半年就要走了。”苏晓雯垂眸,靴尖轻轻踢着路边的石子。
“哦,哦。”邓娇干巴巴地哦了两声,说不出来其它的话了。
她忽然觉得自己的心脏像变成一颗饱满酸涩的青杏,满胀着苦酸的汁水。
“那……保重。”
像针刺入青杏,酸味轻柔如雾般散了出来。
苏晓雯抬头,对她笑了笑。
她伸出手,揉了揉她的头发。
就像很久以前,在孤儿院里那样。
“我还没走呢。还不知道能不能走得成呢,别说的好像要告别了似的。”她收回了手,语调轻松,像在苦瓜汁里加了大把的糖,却欲盖弥彰地显出那点苦味来。
邓娇笑了笑:“提前演练一下。”
短暂的沉默。
路口风大,槐花又吹落了几朵,纷纷扬扬落在了苏晓雯的发间,好像染白了她的头顶。
“那我走了。”苏晓雯挥了挥手。
“再见。”邓娇也挥了挥手。
那天,邓娇一直站在路口,直到看见苏晓雯的黑色大衣消弭于夜色中,她也没走,只是沉默地立在那里。
路口的风陡然变得刺骨。
她转过身,抖落了一地槐花。
她看着落在自己身前的影子,一个想法忽然撞入脑海里。
原来,自己还是那个胆小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