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房内陷入长久的沉默。
炭盆中的火焰忽明忽暗,映照着裴元正晦暗不明的神色。
良久,老将军终于松口,“罢了……让银翎陪你同去。”
这是他最后的让步。
“他……”裴砚之想了想,没有告诉父亲自己与温棠梨的联盟,也没有透露一丝有关温晋可能“通敌叛国”的信息,“反正他有事这段时间都不会回来。”
“那只是一条普通的商道,沿途驿站林立,父亲你也走过很多次,而且我是去金陵,很近的,又不是去别的地方。”裴砚之跑到裴元正背后,又是揉肩按摩,又是委屈撒娇地道:“求你了,求你了,就让我跟温棠梨去吧。”
若是错过这一次……
此去金陵,金陵的画舫上会有多少风流才子?那些世家公子,哪个不是舌灿莲花?
就连京城还有竹马燕鹤明,还有赵佑安,那个名正言顺的“未婚夫”,光是这个身份就足够让裴砚之咬碎牙根。
裴砚之是真的没什么优势,那些与他相处的点点滴滴,零星的片段是他握在掌中的珍宝。
“父亲……”裴砚之突然抬头,“儿子这辈子从未求过您什么。”
裴元正:“你求我的还少吗?”
“……能不拆我台吗?”
“总之……最后一次嘛!”
窗外北风呜咽,裴元正望着儿子通红的眼眶。
罢了……
裴元正:“两个月内必须回来。”
他的话音刚落,裴砚之眼中的湿意瞬间蒸发。少年“咻”地从地上弹起来,动作快得带起一阵风。
“得令!”他嘴角几乎要咧到耳根,方才还泛红的眼眶此刻亮得惊人。
变脸之快,让裴元正瞪大了眼睛,还没从方才那个哽咽恳求的儿子形象中回过神来,就见眼前人已经麻利地拍了拍着膝盖上根本不存在的灰尘,“父亲金口玉言,可不许反悔!”
门被甩上,震得整间屋子作响。
裴元正盯着杯盏内的茶汤,其中倒映着自己错愕的脸。
突然有种被套路了的错觉。
金陵距离京城不算远,走走停停几日,也算安然无恙的到了。
金陵的冬日不似京城凛冽,却自有一番清冽韵味。
商队的马车借着河流行驶,岸边垂柳枯枝间偶有寒雀跃动。
自秋狝后素帛居声名鹊起,姜家云锦订单纷至,却也让这个日渐式微的世家不堪重负。
姜家如今落魄,人手不足,织就云锦的时间本就长,此刻那些订单压在心头上,就像是一把悬着的剑。
世家子弟还能有所缓和,陛下的可不行。
此刻,素帛居商队带来的织机与绣娘可谓是帮了大忙。
姜老夫人被搀扶着迎出,银发束在簪中,每一步都踏得极稳,“老身盼星星盼月亮,可算把温主事盼来了。”
穿过多重门扉,庭院里老梅正绽。
“寒舍简陋,委屈二位了。”
在这一顿午膳期间,温棠梨精准打击痛点,给出对于目前现状的解决方案。
温棠梨手中的青瓷茶盏微微倾斜,琥珀色的茶汤里映着她灼灼的眸光,裴砚之支着下巴偏头看她。
“老夫人,眼下最要紧的是三件事——人手、工期、传承。”
“金陵城会刺绣的妇女不占少数,却因‘女子不出闺阁’的迂腐规矩,只能靠典当度日?”
“素帛居愿以承担部分工钱招募女工。”
裴砚之忽然插话,“我查过你们金陵姜家,姜家云锦鼎盛时有织工三百。其中女工占八成。”
老夫人枯瘦的手指攥紧了拐杖木柄。
“条件只有一个。”温棠梨将契约推到老夫人面前,“姜家云锦今后只供素帛居经手。”
见老夫人变色,她又轻笑,“自然,人情往来的尺头不算在内。”
“这……”老夫人犹豫了下,“云锦织就乃是姜家数代的根基,是祖传的手艺,从不外传。从前的织工,不过做些分丝、穿综的粗活……”
裴砚之的靴尖在桌下轻轻碰了碰温棠梨。
他早就在京城是就将姜家查了个彻底。
姜老夫人膝下有三子两女,还有与两人同辈的两个小外孙。
长子与次子醉心功名,科举屡败屡战,幼子当了兵。
出嫁的两个女儿更是只有节假日才能回来看看。
两个孙子也是玩心大的,根本做不来精细的工作。
“老夫人,”温棠梨语重心长,握住姜老夫人的手,“谁传承下去,‘谁’不重要,重要的是‘传承’。若是断了传承,后世谁还认得曾举世闻名的姜家云锦?”
此言一出,姜老夫人为之动容。
老人佝偻的背脊像是突然被什么压弯了。
姜老夫人颤抖着盖下私印,印文“姜氏云锦”四字,鲜红的如初绽的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