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夜,有人兴奋难耐地在星光下潜伏调查,有人在床上翻来覆去、耿耿于怀无法入睡,也有人闭上眼就拥有了一个前所未有的良好睡眠。
晨曦的微光透过厚实的窗帘,只带来一片朦胧。伊泽睁开眼,安静地在床上躺了一会儿,才慢吞吞地起身。
凯旋旅店后来提供的房间更像是一个套间,外面有个不大的客厅,里面有两间卧室,还附带了一个小盥洗室。
换好衣服,伊泽拍拍脸,步履从容地推开卧室门,走到盥洗室时,仿佛才看到客厅椅子上还有个人。
“先等等。”
看上去,似乎昨天的争吵与后续的示弱都没有在他心里留下什么痕迹。
范森特眉峰一挑,如此平静的表现,是真的把那些难听话放下了,还是已经想到应对办法?范森特手肘撑在大腿上,双手交叠托起下巴,眼睛故意盯着伊泽看,直到伊泽随手关上盥洗室的门。
等伊泽洗漱完毕在客厅坐下时,两人中间的矮几上多了个素净的盘子,盘子里还有一份冒着热气的馅饼。
“你早饭呢?”
普通但从未在凯旋旅店餐单上出现过的早餐,伊泽半点没客气,拿起馅饼咬了一口。
“有蜂蜜。”他唇角上扬,笑着说,“外面店铺买的?还特意让人加了蜂蜜?”
范森特看着伊泽动作优雅而快速地进食,放在扶手的手指轻轻点了几下,才不咸不淡地说:“吃过了。”
“也吃的馅饼?”
伊泽在范森特的点头中,随口道,“你不爱吃甜的,买的普通版?”
如此日常平和的对话,让范森特忍不住刺了一句:“大皇子原来还记得我的口味。”
说完他闭了闭眼,嘴唇无声地动了几下。
“你都记得我的喜好,我当然得记住你的。”
伊泽刚好吃完,拿起一旁的温水喝了几口,润润喉,正想和范森特理清现状,就听后者抢先开口了。
“你接下有什么计划?”范森特再睁眼时,那双异色的瞳眸直视伊泽,昨日的怒意再看不见,只剩下如深海般的幽静。
这算是让步了吧?伊泽暗自惊讶。
他谨慎地放下手中的杯子,琢磨了下范森特话里的意思,斟酌片刻后,还是问道:“你不问我诈死的原因了?”
伊泽想过“一死了之”之后的事,他留信给老师、请老师帮忙,但事关范森特,伊泽想了很长一段时间,也模拟过很多次,依然感觉非常棘手。
他可以向萨希尔老师说明为什么要假死离开,但他绝不愿意告诉范森特真实原因。
伊泽两手交叠,属于人类的肌肤间毫无保留地彼此触碰,在提醒他,那里少了什么。
可缺失的始终是外物,对于伊泽而言,有些感情、有些情谊,会随着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发生轻微变化,但不会彻底消失。
——他也不愿它们消失。
伊泽已不再是皇储,但他依然希望,他是弟弟心目中的兄长。
那是他过去二十年来存在的为数不多的证明,是他自己经营出来的兄弟情谊。
另一方面……真正的事实太难堪了,难堪到他怎么能向范森特诉说?
所以,在伊泽原本的计划里,短时间内,他不打算联系范森特。
等到他顺利隐藏起来,等范森特成为公认的唯一皇嗣,伊泽才会通过隐蔽的渠道,帮助范森特更稳更快地拿下应得的位置。
即使没有自己,范森特也能登上皇位,但如果可以,他希望范森特沿着既定的道路,能走得更轻松一点。
而且,奥森不该处于混乱之中,它应该永远繁华美丽且安定。
也能让莫兰更早一点成为过去式,伊泽冷静到冷淡地想。
以及最后,数年、甚至几十年后,他说不定能尝试着站到范森特面前,问自己向来脾气不好的弟弟,还认不认自己。
伊泽想了很多很多,有关于国事的,有关于老师的,也有关于范森特对此的反应的。可无论他想了再多,终归是假设。
他没想到范森特反应如此果断迅速、行动如此之快,才几天就找到了他。
再次见到范森特,尴尬有,排斥有,惊喜也有。伊泽对内不是个冷心冷肺之人,范森特能这么快赶来,他会感到震撼,也会有很多很多的动容。
而既然假设落进现世,成为已然落地的靴子,伊泽心态上反而放松下来,所以他才能睡个安稳觉。
于他而言,事态最差的时候已经过去了。
……应该吧。
范森特看着伊泽,淡淡地说:“你打算告诉我真正原因?”
伊泽没吭声。
范森特“呵”了一声。
他略过这个话题,继续问道:“那么就告诉我你之后的计划,你打算去哪儿,做什么。”
伊泽感觉头痛,这也是个不好答的问题,可范森特不知出于什么原因,难得退了一步,言语、态度也不那么尖锐了,他没理由继续和范森特吵。
“确定安全后,我打算四处游历一番,去各方实地看看。”这点上,伊泽真没说谎,“读万卷书,更要行万里路。不过我没有确定具体的目标地点,打算走到哪里看到哪里。”
对于后半句话,范森特比较相信。
“所以你才会和妮娜约定在德多港会面,没定更远的位置。”
至于前半句。
范森特轻嗤:“私行访查,等到我弄死莫兰后,你再上位,方便你拿捏地方上的管理者?”
伊泽倏然握紧双手。
他听清了范森特的话,更听明白了其中的含义。
这句话透露出两个意思。
一,在范森特看来,最后接过皇权的人是伊泽。
二,范森特一定会让莫兰死,不管伊泽帮不帮忙。
被无数人疯狂追捧渴望的权柄,在合法合理拥有继承权的范森特眼里,只属于伊泽。
如此坚定的选择与意志,伊泽能从范森特过往的行动中看出,也能从范森特当下的言语中听出。
过去的伊泽觉得理所当然,他会上位,也会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给予范森特他能给出的所有信任和重视。
可是,可是啊……
“只是想放松而已。”伊泽状若无事地说,“难不成在你看来,我做的一切事,背后都有更深的谋划?”
范森特认真反问:“难道不是?”
伊泽是被交口称赞的皇储,哪怕在上一世,在之后的一年里,莫兰明里暗里给伊泽下绊子,伊泽依然是那个光鲜亮丽的大殿下,依然能从困境中挣扎而出,依然被所有人期待。
而能做到那种地步,伊泽心计、手腕、眼光,无一不缺,说他心思浅都是在骂他。
伊泽被范森特的态度堵得哑口无言,刚要顺势岔开话题,就听见范森特继续说道。
“你习惯说一半留一半,需要人自行发觉你的真实意图。”
范森特语速很慢,边说边回忆道:“你说,上位者不该在下位者面前直白地展示真实想法。你说,既要清晰地告诉手下,你需要他们做什么、怎么做,也要留出一定余地,让他们不敢冒犯,让他们尊敬你、畏惧你,听从你的指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