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敛突然有些恼,有股说不清的情绪在胸腔内翻腾,酸涩苦楚,令他喉咙微哽。
他索性站起身,背过身去,问道:“说吧,你是如何与王冲传信的?”
这三日,姜泠已不记得听了多少遍这个问题。可她能说什么呢?她甚至连王冲的模样都不记得了,为何要与他传信?
她听不明白,也懒得去想明白。
裴敛看向屋外青檐,良久后出声道:“你与王冲通风报信,致使他迟迟不敢进都。可宫中等不得,他便只能派人制造暴乱血案,引开本督的注意,私自入城。而你,与他里应外合,将昙娘骗出府,想以此来要挟于本督。”
此话冷冷地落在姜泠耳边,她依旧虚弱,却忍不住提唇自嘲,心中默道原来如此。
难怪裴敛与寒鸦都想要了她的命,原来那场暴乱杀伐,是她的表兄王冲所为。
他们认为,这一切是她与王冲串通好的。
她忽而便多了几分认同,其实换作是她,她或许也会这般认为。
这世上之事就是这般荒谬。
她苟且求生,好不容易得见曙光,却败在了所谓的血亲之上。要怪,却只能怪她命格太薄,受不住福。
她不言不语,裴敛也不再问,只说道:“即便你不说,本督也能查出来。”
姜泠身在他的私宅之中,却能与王冲传信,若说这府中无人相助,是决计不能的。侍卫日日拷问,也无非是想撬出这府中细作,究竟是谁。
姜泠一无所知,众人却只当她嘴硬。
“那这些天,督军查出什么来了?”
裴敛语塞。
他什么也没查出来,所以他也开始怀疑自己的判断了,所以他才会来见她。
“不重要了。”
裴敛摇头:“我原本想赢得干净些,才耐着性子等王冲入局。但既然他不要这份体面,本督便成全他,让他更快上路。而你,该庆幸你的命是昙娘换来的。”
说着,他径直朝外走去。
姜泠意识有些涣散,困倦与疼痛如大浪般袭来。
她试图睁眼,却被大片大片的光斑刺痛,而后白昼顷刻消散,被无边无际的黑暗,取而代之。
但她听懂他的意思了。
昙娘舍身救下她,为了昙娘,他暂且不会要了她的命。
*
姜泠再次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已不在柴房之中。
她实在颓弱,每根骨头都仿佛被火烧过似的,背后的鞭伤也疼得厉害。
她躺在榻上深深喘了几口气,半晌后才攒足气力,强撑着身子坐起身。
视线随之上移,就见她面前正立着扇雕窗,雕窗外是正好的天光,投下青竹摇曳之影,宁静祥和。
她认不出这是何处,也不知自己睡了多久。
“醒了?”
突如其来的声音打破寂静,姜泠僵着背脊没有回头。
“动不了?”
她不应,身后也默了一息。
“转过身来。”
声音不容置喙,姜泠深吸一口气,只得转过身去。
裴敛站在床前,阳光透过窗棂落下斑驳阴影,打在他身上。
姜泠抬眼看他,问道:“这是何处?”
“宫中。”
她闻言再次看向窗外,远处红墙在青竹之后隐隐若现,心中忽紧,她不禁收拢手指捏住衣摆。
“我父皇母后呢?”
裴敛看着她,眼中没有一丝情绪,冷得让人窒息:“死了。”
脑中“轰”地一声,她猝然抬头,下意识拉住裴敛衣袖:“你说什么?”
裴敛居高临下地望着她,身形随着她的动作微微晃动,又重复一遍:“他们死了。”
攥着衣摆的手猝然落下,姜泠怔愣地望着面前之人,可那双眼睛却分明失了神。
两人就这般对峙着,不知过了多久,姜泠扯起嘴角,垂下眼睫淡淡说道:“死了就死了吧。”
裴敛微怔,以为自己方才在她眼中捕捉到的伤恸只是自己眼花,正想说话,却又听她道:“那督军也杀了我吧,为昙娘赔罪。”
她想,其实她不冤的,若非因她非要半路折返,她们也不会撞上那场暴乱,那昙娘也不会变成如今这副模样。
可裴敛只是平静地看着她,问道:“本督若当真想杀你,你以为你还能活着回大俞吗?”
他看着榻上女子双肩微耸,仿佛在极力克制什么的模样,不自在地别开眼,声音越发清寒:“你父皇母后罪有应得,姜家人要赔的何止昙娘一条命?不杀你,是因为本督如今不想再多背负一条杀孽,况且我说过,你的命是昙娘救的,即便是为了昙娘,我也不会杀你。”
姜泠心口一凉,手心被冷汗润湿。
罪有应得四字裴敛咬得极重,带着浓烈的恨意,但她却听不明白。
“还不够吗?”她仰头看向裴敛,眼角腥红,“你囚我,恐吓我,诋毁我,折磨我,把我像只臭虫般踩在脚底,还不够吗?”
裴敛一怔,随后被她这话激得冷笑:“姜泠,你错了。”
“我错了?”姜泠也觉可笑。
裴敛将她满面的嘲讽尽收眼底,忽而有些不甘。
他上前拉过姜泠手腕,怒声道:“若非本督仁慈,你以为你能活过几日?若非我,你如早就不知在这乱世之中死在谁的刀下了。”
“是吗?”
姜泠仰头,露出脖颈上的淤青:“你让我活着,不就是为了折磨我?”
她也不知哪里来的气性与勇气,夺回裴敛掌中的腕子,摇摇晃晃下了榻,直逼裴敛身前。
“那你就继续折磨我好了,或是杀了我把我剁碎去喂狗,让我死无葬身之地。切肤之痛算什么?皮开肉绽又算什么?又能有多疼?
她步步紧逼,还欲上前,可喉头一热竟生生呕出一口鲜血,溅上裴敛的素白衣袍。
氤氲红气渐渐铺开,如素雪红梅,妖冶凄凉。
裴敛冷笑着抬眼,看向眼前人,忽然意识到自己今日所行之事荒唐至极。他又看向衣摆血迹,仿佛透过那片殷红,看见了让他痛恨的东西。
须臾后,他才恨恨说道:“能有多疼?也没多疼,不过是万蚁噬心,摧骨磨皮,假以时日生出新的血肉,再将此痛往复不见终日罢了。”
“裴敛。”
姜泠第一次喊出了他的名讳,无惧无畏,平静到近乎失了生气。
“这就是你说的,将为天下之主为大俞积福吗?你登殿祭拜之时,不怕被佛陀照出你虚伪的本身吗?”
裴敛闻言仍是笑,却没来由让人觉着凄惨:“虚伪?那你在我面前落泪求怜时,哭着求着要见昙娘时,可曾觉得自己虚伪?本督不觉得自己虚伪,只恨自己仁慈。”
他步步紧逼,迫得姜泠跌坐回榻上:“你又可曾问过你父皇母后,他们受万民恭败、指点江山之时,可曾觉得自己虚伪?”
这番话仿佛一把弯刀,将裴敛生生剖开,血肉横流,又将他藏匿许久的恨意快感泄得彻底。
姜泠不明白,为何裴敛似乎比她还要绝望。
良久过后,她哽下喉中腥甜,问道:“你究竟为何如此痛恨姜家人?”
可裴敛却从未想过给她解惑,他后退一步,眼角微红,白衣墨发,如同鬼魅。
“既然你这么想知道,就给本督好好活着,活到能分是非黑白的那日。”
屋外风声渐起,在窗壁上横冲直撞,似是鼓舞,也似悲鸣。
姜泠直直地看着他。
她觉得自己应该做些什么,痛斥裴敛丧尽天良,或是自尽于此,总归不是像现下这般,只是坐在这里。
可她的手抬不起,脚也挪不动,浑身上下好似只有那双眼睛属于自己,切切实实地去感知心底深渊火海般的悲怆和痛苦。
呼啸的寒风好似终于受不住束缚,将窗户狠狠凿开,卷着血腥气在天极殿中肆意横行。
一头墨发被风扬起,遮掩住她的视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