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巴掌是姜冷给的,他自然是憎恶她至极,更遑论她的生母是先皇后,与袁贵妃争了一辈子的人。
短短几息,姜泠就已读出袁翼眼中之意。不甘,记恨,挑衅,不屑,还有一丝她看不懂的,疑惑。
原想能避则避,却不想袁翼竟主动与她说起了话来。
“时过境迁,不知姜侍中可还记得老朽?”袁翼双眼微眯,朝姜泠遥遥举杯。
夏雨不静,拍打着水榭幔帐,沙沙作响。
雨雾蒙蒙之中,姜泠不得已也朝他举杯邀祝,应道:“袁太尉说笑了,大俞中人谁不识得您?”
袁翼笑了笑,却不达眼底:“老朽当年也算是看着你长大,亲眼见着你去往上景的,经年日久,当年那个哭着喊着不去上景的小女郎到底是长大了,而今这样貌……”
袁翼将杯中冷酒一饮而尽,却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后半句话也跟着戛然而止。
音调冗长低沉,颇有深意。
笑意僵在唇边,一股凛人盛气潜伏在潮湿雨气中,扑向姜泠。
她听得出来,除了那不明所以的后半句话,实则袁翼是在敲打她。
当年上景非要她阿弟姜安做质子,也难说袁翼没有推波助澜,毕竟姜安一走,先皇后膝下只余她一女,实无大慑。
奈何最终先皇先皇后弃军保帅,将她送走,没能让有心之人如愿。而她回到大俞之后,本该是任袁翼左右的棋码,却也没让他得逞。
之兰阁投毒一事她全身而退也有侥幸,若再有下次,她甚至没有自保的信心。
成王败寇,她既将自己的性命押给了裴敛,便只能相信裴敛今日当真能将袁翼一党斩草除根。
可朽木之根盘踞交错,根深蒂固,她心里到底有些担心,若裴敛不能拔本塞源,后患无穷。
她掩饰着心底慌乱,面上四平八稳,沉静道:“当年姜泠年幼,不识袁太尉,还请袁太尉莫怪。”
“袁太尉襟怀豁达,怎会与你一小辈计较?”
漱玉清泉般的声音传来,在一片雨声之中格外清亮,仿佛在阴霾之中撕开道裂缝,投下熠熠金阳。
姜泠与众人转头看去,就见裴敛负手大步而来,银袍玉冠,气宇出尘。
常侍撑着伞,追着他的步子急急跟在他身后,身形狼狈,便显得他格外俊朗。
众人纷纷跪地行礼,恭迎之声此起彼伏。
裴敛踏入水榭,随手掸下肩头沾染的雨露,让众人起身后便在上首落了座。
姜泠跟着众人行礼,却在抬首起身的瞬间,瞧见裴敛正意味不明地盯着自己,不禁心里咯噔一声。
阴云低低地缀在穹顶,沉重压抑。
裴敛入座后,方才的热闹喧哗也戛然而止。
他淡然扫过在座之人,悠悠开口道:“今日天公不作美,但本王想与诸位共赏夏雨,便坚持择了这云亭榭,还望诸位不要介意本王的私心才好。”
众臣闻言纷纷摆手摇头,附和道:“王爷哪里的话,能与王爷一道赏雨观荷也是臣的荣幸。”
“是啊,临湖听雨,推杯换盏,倒是别有一番风趣,焉知非福?”
今日全然是裴敛的安排,在座的都是聪明人,谁人敢置喙?
当然,独独除却袁翼。
袁翼看似面目慈善,开口却有些刻薄:“王爷日理万机,在国政上是雷霆手段,自然不会将这些无足轻重的繁琐杂事放在心上。臣等也并非不分是非之辈,怎会介怀?”
厚重苍老的声音在云亭榭中散去,众人干巴巴地笑着,却无人敢应。
这话看似奉承,实则讽刺,谁不知道近来裴敛的雷霆手段皆是冲着袁翼去的?
而裴敛自然听得出来,倒也不恼,悠然接过朱言递来的酒盏,托着微微晃动,漫不经心反问道:“所以袁太尉认为,与本王和诸位大臣共度佳节,是桩无足轻重的琐碎杂事?”
轻飘飘一句话,便将矛头转向了袁翼,将他置于与百官对立的局面。
姜泠不露声色地饮着茶,借着氤氲茶雾遮掩,看向袁翼。
袁翼似有些尴尬,紧抿着唇,两腮微微凹陷,想来口中银牙都快被咬碎了。
该说不说,裴敛逞这口舌之快,倒确实让人心情愉悦。
“王爷误会了,臣的意思是王爷无暇顾及安排席次这等小事,也是情理之中。”
到底浸淫官场多年,即便再恼,袁翼却也能极快地平息怒气,粉饰太平。
说这话时,竟让人觉得十足真挚,不知情的,只怕都觉着是裴敛在咬文嚼字,误了忠臣。
裴敛依旧笑着,却只浮于皮肉不入眼底:“袁太尉的意思本王自然知晓,玩笑话罢了。”
指腹摩挲了半晌杯壁,他侧过头,看着右侧之人,神色莫测。
姜泠察觉到他在看着自己,却并未抬眼,依旧看着自己身前的楠木食案。
席间针落可闻,众人各怀心思,不敢轻易开口。
倒是赵骞察觉到针尖对麦芒的紧张气氛,起身举杯道:“如今大俞海晏河清,时和岁稔,多亏了王爷,这一杯臣敬您。”
有赵骞在前,其他朝臣,包括姜泠,也纷纷起身举杯遥祝,将剑拔弩张的气氛缓和了下来。
烈风忽起,水榭四周垂挂的纱幔被吹得猎猎作响,雨珠打在上头,又顺着滑落,在水榭边缘洇开一片暗色水渍。
裴敛饮下杯中酒,侧过眼,看向姜泠身后肆意飘舞的纱幔,悠悠说了句:“雨越发大了。”
众人也跟着看向水榭之外,湖面青波荡漾,粉枝摇曳,纷纷感慨此情此景诗意十足。
可姜泠却瞧见,袁翼听见这话时眉头拧出道道沟壑,眸色堪比天色,阴沉得骇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