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廉似乎没有要守护的某个人,也就没有守护天下的觉悟。若是一定要守着什么的话,也许是卫青的理想。
是天下太平,兵灾不起,四海百姓皆安乐的理想。
“无论你怎么选,忠于自己的心就好。白帝待会一定会与你说天下大义,狗屁的天下大义。阿河,不论怎么走,你先去上申山。”泰逢叮嘱道。
长廉点点头。
如果是寻常的刀伤,泰逢以法力相护,按理已经没事了。但他始终不安心,万一六年前的旧伤被这个伤带出来,那麻烦就大了。
屋外,夜风吹过长安,烛火微微摇曳。
白帝已经等在屋内了,泰逢起身离开。
长廉坐了起来,看着眼前锦衣华服的白帝。已是微服出巡的低调服饰,却依然在人群里格外显眼,也许是二十多年的帝王生活,把这种雍容华贵的感觉腌入味了。
“你倒是年年都要回来看看你老师。”帝启说着坐下了,言外之意就是年年都回来看看老师,却不来看他一次。
“恩师如父。”长廉并不看他。
白帝目光微动,沉默片刻,才缓缓开口:“……还记得小时候,你总是偷跑来御书房找孤吗?”
长廉没有回答,茶杯微微晃动,杯中的茶水倒映着烛火的光影。
白帝轻叹了一声,似是无奈:“若你愿意回来,我保你三年之内登大将军之位。”
长廉指尖摩挲着杯沿,沉默片刻。
他望着窗外的黑夜,烛火轻轻晃动,映照着屋内的光影,也映照着他隐晦不明的神色。
“长廉闲散惯了,不适合朝廷生活。”长廉却说。
“你还在生我的气?”帝启问。
“长廉不敢。”
“当年的事我的确有愧于你,但那是我所能做出最好的选择。”帝启说。
长廉目光一暗,这就是帝王。哪怕亲手折了两柄剑,依然觉得自己的选择不会出错。
真是该死啊。
“陛下身边已有五行司,妖物并不是什么大问题。只是长廉闲散惯了,的确不喜欢朝廷生活。只是在下斗胆问一句,长安怎么会有妖。”
白帝端起茶杯轻轻抿了一口,掩去了眸中的情绪:“孤虽不是神遗,但长安,乃至于东夏,不能成为他日战争的牺牲品。贼人逃走了而你的你的承诺就没有兑现。”
长廉已经有了答案。
长安养着一些畜生,意在训导它们。正是长安养了妖,才叫奸人有机可乘。畜生终究是畜生,一经引导便暴乱。的确,东夏神遗最少,修仙天分也比不上太华。若是哪天太华,或是无启对东夏有了想法,那时他们如何自处。
东夏如今是天下最富庶的地方,这样一块好地,凭什么给一群人类占据。
“阿河!”帝启喊了句小名,仿佛这样他们就还是那对在皇宫里无忧无虑的叔侄。但他一时又不知道说什么,于是噎住了,空气里静的像是要滴下水来。
长廉等着他的后文。
“天下大乱将至,若是卫青还在,他会怎么做?”
白帝的声音轻缓而沉,却像是一道重锤,直击长廉的心脏。
长廉的指尖一顿,杯沿的茶水微微溅起,他缓缓抬眸,看向白帝。
帝王面色隐在昏黄的光影中,目光沉沉地看着他,像是在等待答案,又像是在一步步收网。
“他死了。”长廉的语气平静,像是陈述一个无关紧要的事实。
“可他的遗志还在。”白帝接着道,“他若在世,不会眼睁睁看着东夏衰败,不会眼睁睁看着百姓死于妖祸,更不会眼睁睁看着异族踏破长安。他日不周众妖冲破封印,天下生灵涂炭,你便能眼睁睁看着这一切发生么?”
“长廉不过一介江湖浪人。”他微笑,语气却冷淡,“朝堂的事,陛下自有贤能之人相助。”
白帝眯起眼,顿了一下,忽而轻笑:“……岱极呢?”
长廉的手指陡然收紧。
白帝的目光落在他身上,像是捕捉到了什么微不可查的波动:“云中虽在东夏之内,但你觉得,太华能容它一直安稳地待着?岱极的理想是云中独立,可独立从来不是靠梦想,而是靠刀剑。倘若天下大乱,云中首当其冲,战火一起,东夏若不能保住云中,你觉得岱极会怎么样?”
长廉的眼神终于变了。
他蓦地抬头,目光直视白帝。
他知道白帝在逼他,可他无法反驳。
云中七城,如今在东夏治下,看似风平浪静,但他知道,太华觊觎良久,甚至连无启也在暗中关注。若是东夏自身难保,云中会成为最先被吞并的目标。
——而岱极,他为了云中,能做到什么地步?
长廉想象不出,也不敢想。
“陛下是在威胁我?”他的声音冷了下来。
“不是威胁,是事实。”白帝的语气平静,说着观察着长廉的动向。
那年的事,长廉不会希望再经历一遍的。
长廉的后背绷紧了,手掌压在膝上,指尖微微发白。
屋内烛火燃烧,寂静无声,白帝不再言语,等待着长廉自己走向那个必然的答案。
长廉闭了闭眼,许久,才低声道:“知道了。”
白帝终于微微一笑,目光里浮现出满意之色:“你能这么说,我就放心了。”
“长廉如今孑然一身,只是想于天地之中寻自由之道。若您念着旧情,来年我回长安便顺道看看您。”长廉说完,转过身去,是送客的意思。
白帝起身离去,走到门口时,忽然停住脚步,随手从袖中取出一枚雕刻着龙纹的金锭,放在桌上。
“阿河,如果累了,还没找到你所谓的道,就回长安来休息。如果找到了你的道,就回长安来说给我听。任何时候,遇到困难了,神鸢传信,我尽我所能帮你。”
这是帝启对长廉说的最后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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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宫的路上,泰逢与白帝同乘一辆马车。
“六年前太华轩辕台神谕,说阿河是要守护世人的七大神遗之一。但时至今日,大乱的征兆越来越多,阿河却依然是个凡人。他这样子,这能在大乱之前觉醒神遗的能力么?”白帝忧心道。
“相信阿河吧。”泰逢只能说。
“你没和他说么?”白帝问。
“他还没觉醒神遗的能力,我跑去和他说他是要拯救天下的人?这也太突兀了。”泰逢道,“六年前卫青的死压在他心上,这道坎过不去,他始终只是个凡人。不过往好了看,即便六年没有出手,仍然是凡人中的最强者啊。”
“他今日可没有出手。”白帝道。
“我说三年前。”
“你对你的徒弟很有信心。”
“那当然,这可是我徒弟。”
【长安事后记】
长安的畜生尽数铲除,新建了天门一派,分在东夏各地,为有天赋修仙者提供衣食,也收录东夏神遗。三大神遗游城,为的是安抚民心。
引起妖物暴乱的是幻术师方青,在混乱中偷走了长廉的补天石,已经逃亡西边。金天在宴会之前抓了一个太华的家伙,那家伙却自杀了。不过从他袖子里找到的银针,与公孙敖尸体上发现的一致,可以断定他就是凶手。
长廉叹了口气,终究无言。
“去开阳么?”岱极问道。
长廉轻轻点头。
“飞舟已经尽数飞走了,我们得骑马去了。”岱极可惜道,他实在不愿意马上颠簸。
“还有飞舟等着的,榻月砸了不少钱为我留了一架。”长廉笑道。
“山为的?”岱极立刻就想到,三年前为他们停留的飞舟,也是山为的。
长廉点头道:“是啊。这一位只要给的钱够多,什么都做。”
岱极一时无言,只是顺着长廉的目光望向窗外。
远山在日光里留下一条长长的线,若不知道那里的是群山,很容易错认成云层。
“长岱。”长廉忽然说道。他突然理解了岱极送的玉刀上的两个文字。
“你那刀上的文字,是长岱。”
太华古文字多象形。但多为单音节的字。“长”和“岱”两个字连起来并不会看起来像远方的山,这是岱极自造的两个字。
自梧闲楼向西望,每个太阳热烈的中午,远处长长的连绵的群山,在日光的淹没下才会有的绮丽色彩,仿佛一根金线穿插在天空中。
那是一幅画,也是岱极胡诌的“太华古文字”,但现在那到底是不是太华古文字已经不重要了,这是只有他们两个人知道的文字。
那日长廉在屋子里修养,看窗外远山逐渐显出山的形态。天与山的相接处是厚重的云层,留下了一道缝。自那道缝里,开出万千金光,仿佛盛大王朝的开端。西下的阳光肆意铺在云层上,染得整个天空都是金红色。
直到晚霞慢慢褪去,天边金光消散,露出青色与黑色的渐变相接。在那样的天空下,远山的黑色剪影变得沉重,月亮顺着山脊线往上爬,在山尖短暂停留后悬在空中。
入夜,天空中渐渐多了厚重的云层,许是大雨将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