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怎么成了今天这个样子?
大概是因为京营不废而废,京营士兵渐渐成了各位王公大臣的仆役,偏偏边镇将士久经历练,尚且算得上是虎狼之师。
而边将出身的忠国公谋大逆,他庾死诏狱死不足惜,却惹得皇帝忌惮边将。宁远侯府看似显赫,实则深受猜忌。自父亲封侯之日起,全家人再也没有团聚过。
大哥获封世子,三哥因着父亲的功劳在锦衣卫当差,这固然是恩宠,又如何不是留在京中的人质?
何其讽刺,这些以军功封侯的公侯伯们,倘若精明强干,皇帝便且用且打压;反倒是那些贪污受贿、吃喝玩乐的纨绔子弟,皇帝从不折腾他们,对他们犯下的种种劣行,也能一笑置之。
偏偏他早年聪明勤勉、人尽皆知,若非像如今这样声名狼藉,皇帝安能放心?父亲的处境又该艰难多少?
他是真纨绔还是假纨绔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要声名狼藉,如此,宁远侯府才会更安全。
大哥刚直磊落,一力担起所有,从不让他们知道这些;可季松自幼长在国子监里,四下打探消息最是容易,又如何能不知道?
只是……
只是旁人不会觉得十岁的孩子有这样的见识和魄力,季松也不愿意大哥知道这件事情,当即笑了:“大哥,不就是轻薄了个小娘子么?您又何必这样大动肝火?”
季桂只觉得热血直往头上涌。
季松出生时,季桂已经是而立之年,好几个儿子都比季松大;再加上父亲在外领兵,他一向把这个弟弟当成小儿子来疼。
季桂小时候家用拮据,因此他没那么多公子哥的毛病,不会把孩子丢给乳母丫头就一走了之。他给这弟弟换过尿布,喂这弟弟吃过肉羹,手把手教这弟弟扎马步、端长枪。
细说起来,他对这弟弟比对亲儿子都上心。
昔年季松和那群纨绔一起折腾,季桂只当他是被人带坏了;后来听说季松不时假扮劫匪抢劫客商,季桂也只当他在恶作剧;直到今日,他刚刚回京就去调戏良家女子……
季桂冷笑起来,一脚踹在季松膝头。
季松被踹的跪跌下去,后背撞上供桌桌腿,红木的供桌纹丝不动,鞭子却雨点般劈头盖脸地砸下:“国子监那么多两榜进士做老师、那么多俊秀生(1)在读书,你不去找他们,去找那些吃喝嫖赌抽的小畜生?!”
“我少过你的银钱?宁远侯府要你掏过一个铜板?你在辽东打劫客商又是为了什么?为了好玩?!”
“缺女人你不会开口要?不会去花楼里喝酒?真想要养几个瘦马(2)又能怎样?你非得大庭广众地去调戏人家?”
鞭子落在身上,季松咬牙忍着,也尽力压下喉头腥甜与心中沉痛——
国子监有许多的俊秀生,更有锦衣卫的缇骑、东厂的番子(3),他如厕都能发现有人探头探脑地跟在身后,若不是皇帝猜忌宁远侯府,难道他们是怕他淹死在恭桶(4)里?
父亲在辽东经营日久,颇得人望,可这份威望却让皇帝如芒在背,安知那群御史里是否有人说过“辽东之人但知宁远侯、而不知陛下”这样的诛心之言?抢劫客商能有几个钱?不过实在难听,能给父亲扣上一个教子不严的罪名,削弱父亲的威望罢了。
至于女人……季家的规矩他知道,男人要二十加冠了才能娶亲,他若是破了规矩,侄子侄孙们定然有样学样。赌近盗、色近杀(5),日后家中人口多了,定然生出许多是非,他如何敢破例?
他能做的,无非是借着纨绔的名头去欺压别的纨绔,以此来发泄心中憋闷与怨气。
可季松不能说,更不想说——
何必让大哥担心愧疚呢?
偏偏季松不说话,季桂以为他不服气,手下的鞭子落得更紧密,声音也越发的高:“沈家女好看吗?啊?口口声声的好妹妹,现在好了,人家姑娘一头撞死在墙上,你开心了?你高兴了?”
季松豁然抬头,一把抓住鞭梢切切发问:“她怎么了?!”
季松眼神热切,季桂却毫无察觉,反倒冷笑起来:“哟,真喜欢她?!”
“……”
如何能不喜欢?
她本来就聪明漂亮,偏偏胆子还大。他虽然因为她利用自己而生气,可回京后让人去查沈长生兄弟,发现沈妙真说要嫁给她的未婚夫盛羽,其后沈长生兄弟不欢而散。
她看得出季松的伪装,季松如何能不明白她的企图?
不过是想着牺牲自己,让伯父与父亲重修于好。
倘若他真的是个纨绔子弟,她倒是也能得偿所愿,只是她的后半辈子,就算是毁了。
知道这番内情后,季松心中那点气愤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爱怜。
同病相怜的怜。
此番大哥提到她,季松虽然直觉她不会如此,却依旧有些慌张:“……她长成那样,弟弟自然喜欢。”
“哥,先带我去看一看她,莫要闹出人命,弟弟的罪孽就大了。”
季桂冷冷望着季松,信手松了鞭子:“等你大嫂备好礼物,咱们就去沈家登门谢罪。”
原来大哥是趁着准备礼物的空当来收拾自己……
既然还有心情准备礼物,可见她不会出什么事。想来,大抵是她做的一场戏吧。
季松丢下鞭梢,心头陡然放松下来,才觉出掌心钻心的疼。
手掌正中,一道血痕横亘手掌,皮肉破开外翻,狰狞可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