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再深处地下阴暗潮湿的洞穴,四周神鸟啼鸣,云雾缭绕,恍若身处仙境。
洞顶高悬的茧也有了微妙的变化,那层层蛛丝缠绕之下的,不再是奇形怪状的猎物,而是精心雕琢的神像!
蛛丝缠绕其身,如供奉之衣;蛛茧包裹其体,宛如神龛。
祂们的面容雕琢得庄严肃穆,宝相庄严,但唇角并无熟悉的怜悯和慈悲。
无喜无悲的目光落在中间那堆撕咬争抢的蜘蛛上,眼中却空无一物,仿佛没什么能真正进入祂们眼中。
那是一种超脱情绪的“观测”。
而此刻,下方那些正在为太岁之肉而撕咬争斗的蜘蛛却逐渐软化、塌陷、溶解,化作一滩滩灰白色的泥浆,又被某种无形之力重新塑形成人的样子。
一个个面孔各异的“人”从泥中诞生,有的悲恸、有的愤怒、有的面带笑意,有的神色抑郁。
在他们的腹部肚脐处,皮肉撕裂,一根根血肉模糊的脐带缓慢地从他们的身体中抽出,向天幕深处延展,连结到那些遥不可及的神像身上。
刹那间,张旭意识中翻涌起巨大的浪潮,没有语言,没有形象,只有无穷的信息流裹挟大量流动的陌生意识,一波一波地沿着太岁勾勒出的形状流过他身体的每一个角落。
那一瞬,星移斗转,天塌地陷,张旭仿佛被从时间的轴线上抽离。
高悬的苍穹之上,银河流转间,裂开了一条深不见底的巨壑。
那是归墟。
因天柱折,地维绝而向东南奔流不断的水,终于有了归处。行至归墟之下,洪流拔地而起,卷起巨大的漩涡,冲向天际的归墟。
海天交界处,一只即将化为鹏鸟的巨鲲正畅游于海浪中,无意间被漩涡波及,被席卷着冲向归墟。
它惊慌地高声悲鸣,用力挥动的鳍上钻出根根分明的金色羽毛。
在即将脱离漩涡的瞬间,它的蜕变仪式也即将完成,正要仰头发出喜悦的啼叫,声音却戛然而止。
震颤的瞳孔中,映出归墟中缓缓浮现的不可名状之物。
瞬间,张旭的大脑如同被灌入万钧雷霆,仿佛触碰了某种禁忌,直视了某种无法被理解的东西,脑中所有的场景象是一瞬间被打碎的玻璃,出现蛛网状的裂痕。
下一刻,裂痕寸寸倒回原状,漩涡翻滚一如既往,归墟大壑仍张着巨口,吞噬着源源不断东来的水,一切好像没有发生过。
高大的神像嘴唇在阖动,无法用任何语言描述的声音从他每一个毛孔渗入,细细密密地融入在太岁间流动的意识,缓缓渗透张旭的意识。
他好像懂了。
归墟中的存在,让生来便掌管自然,操纵规则的神,感受到了恐惧。
它并未展露真容,但仅仅是一瞬间意识的觉醒,就足以让所有规则自发崩塌,万象退行至混沌初开。
不管它的目的是什么,既然它有过片刻苏醒,那侵略和战争随时有可能爆发。
神需要盾牌,需要能大量填补前线的消耗品,一种能代替自己去战斗,或者献祭的“替代品。”
女娲捏造人类,并非出于怜悯,而是为了制造一个与神相似的生命群体,作为替代品。
伏羲演八卦,不是为了教化苍生,而是给这群替代品写出一套精密的运行代码,确保他们能按部就班地延续存在,不偏离轨道。
神农能够从尝百草中有所收获,是神为了延长替代品的寿命。
三皇五帝能够制定礼法、开辟文明,是为了维持替代品群体的结构稳定,以及向他们灌输生存、传承的重要性,让他们能够一代又一代地消耗下去。
人类的所有思想、文化、道德、秩序,所有看似属于“人类自己的智慧”的东西,都是神为保证人类不会意识到自身用途而精心设计的程序。
让他们以为,他们的存在是神的恩赐,自会为了神,为了自己,去斗争。
人类繁殖力很强,且对意义永远追求不止,取之不尽用之不竭,总能撑到归墟中的“它”再次沉睡。
为了迅速提高人类这个替代品的整体实力,神便默许了人用各种方法窃取了祂们的力量。
却没想到,原本以为一触即发的大战,却迟迟未能展开。归墟中那不可名状的存在,再未出现过。它好像从未将其他生命放在眼中,也不会想到,自己深眠中无意识的波动,带来了多么大的变化。
危机不再迫近,人类这个替代品的意义也便显得模糊了。但神并未将其彻底抛弃——若那存在再次降临,便让人发挥他们真正的作用。
也是在这个时刻,人类的首领好像发现了一些端倪,主动提出断绝神与人之间的联结。
众神对此毫不在意,圈养人类如同圈养牲畜,人类若是自己能发展的更强大,祂们乐见其成。
文明的发展,不过是另一种形式的“肥养”。他们永远都只是消耗品,是危机发生时的挡箭牌。
但这发展,必须在祂们的掌控之中。
太岁——一种非物质非生命的实体,能承载神的意识,本身又不死不灭,便是一个完美的“监视器”。
而太岁所在的地方,就是神为自己留下的,重返人类世界的入口。
张旭双眼无神地悬浮在太岁中,他五十多年来引以为傲的信仰、坚持与理性,那生而为人,立于生物链顶端的自豪,对生命意义的追求,轻而易举地在几个呼吸间被寸寸瓦解,碾成齑粉。
残存的意识突然冒出一个疑问。
为什么他会知道这些?
他强打起精神,试图重新审视自己的的意识和认知,说服自己甘冈所感知的一切都是幻觉。可下一刻,他却发现,记忆中从小到大的自己身上竟爬满了如血管般蠕动的红线。
红线在他一生的每一个时间节点里蠕动,越收越紧,直到将所有的“张旭”都绞成碎片。
思维开始破碎,认知、语言、情感、身份缓缓崩解,化作沙砾落下。他甚至忘记了自己的名字,只剩“毁灭天坑”的执念如同逆行的火焰,在这漫天落沙中逆势燃烧。
然而,没了燃料的火焰,不用风吹便会逐渐减小,直到熄灭。
意识彻底陷入一片黑暗。
那些罪魁祸首红线开始缓慢游走,像有生命的缝针,在无边黑夜中穿梭于细沙之间,以自身作为粘合剂,缝合张旭破碎的自我,直到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所有记忆恢复,却好像有了些微妙的变化。
不知过了多久,张旭猛地睁开眼睛。
眼前仍是那片幽深的洞穴,四周却是比真空还安静的死寂。
他艰难地从太岁的胶质中挣脱出来,脚踩到地上时,双腿一软,连忙踉跄几步站直。
那些蜘蛛早没了影,只剩满地的残肢断臂昭示着他们曾经真实存在过。
太安静了,安静得像是耳膜被捅破,反而衬得心脏搏动逐渐加快的声音格外响。
张旭张了张嘴,发出微弱的声音,像是要确认一下自己没有聋。
“我是……”
他眼中闪过一丝迷茫,又逐渐变得沉稳而笃定。
“我是张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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捏着意见表的手指不断颤抖,指节因用力过度泛白,青筋在皮肤下跳动。腿像是有了自己的意识,带着张旭的身体一步一步向身后的桌子走去。
桌子上,放着一台碎纸机。
手抬起,纸的边缘逐渐接近碎纸机入口。
“嘀——”
机器感应到纸张的接近自动开启,刀片开始嗡鸣转动。
纸张刚被吞下一角,还未完全进入,张旭整个人突然一震。
一只手一把攥住捏着纸张的手腕,指甲深深嵌入肉里,引起一阵剧痛。
他自己抓住了自己!
那只手在颤抖,挣扎,像是在和什么可怖的意识做殊死搏斗。
纸在两股力量的对峙下微微颤动,“哗哗”作响。
张旭神色狰狞,豆大的汗珠滚落下颌,瞳孔剧烈震颤,黑眼珠不断尝试向下翻,却像是被无形的力量强行翻白,眼底血丝暴起。
碎纸机的轰鸣和刀片碾动的刺耳声交织,回荡在寂静的办公室中,掩盖住张旭微弱的自我博弈声。
“咔——”
墙上的钟表发出清脆一响,时针和分针交错重叠,指向十二。
这一瞬间,两只手的的动作都平息下来。
捏住纸张的手指一松,纸张无声滑落,被碎纸机捕获,一点一点被吞噬。
“摧毁天坑”的字样被一道道刀锋撕裂、粉碎,意见表渐渐化为齑粉,仿佛整个世界的轨迹也随之改变。
张旭的表情已恢复正常,面上的青筋也平息下来,若不是鬓角汗湿,仿佛刚才的挣扎不曾发生过。
他抬手推了推眼镜,回身坐回电脑面前。
神情是令人不寒而栗的沉稳,冷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