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归了家,已是黄昏时分。
老妇的小院不大,几捆子柴火棍围城圈,中央搭了个木头房,院内杂七杂八堆了些柴火稻草,并上些晾晒的药材。房里仅一桌一床,碗碟里零星几粒花生米,陈设虽简单,却被老人家收拾得十分干净。
“姑娘们随便坐,别嫌弃婆子家徒四壁就成。”老妇摸到床沿,含笑同禹、祁二人道。
屋里烧着炉子,祁厌凑过去烤了烤火,问她:“婆婆怎么称呼?”
“老身春婆,从前是给富人家看病的。”
“是大夫?”祁厌抬眼,眼底映着火星子,亮晶晶望着春婆:“我娘也是大夫,在村里行医救人的。”
禹舟蘅隔着炉子瞧她,脸颊粉嫩眉眼含笑,俏生生好看极了。
“这里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婆婆一个人住么?”
除过俊俏的皮相,祁厌声音也好听得紧。稚嫩娇清,同初春新化开的雪水似的,春婆瞧不见,却听她一把好嗓子,心里喜欢得不得了。
“从前呐,有珍娘陪着我,”说话间春婆摸索着要给二人倒水,却被禹舟蘅接过水壶,先倒了杯递给春婆,春婆含笑接过,又道:“可后来珍娘染病去世,便剩我一人了。”
杯子不够,木头碗也只有一只,禹舟蘅给祁厌倒了碗水,递给她喝。
祁厌捧着饮了口准备递回,却被禹舟蘅抬手制止,转而问春婆:“瞧着婆婆眼睛有恙,敢问是天生如此,还是受了伤?”
这样直白的问话,祁厌捧着碗僵在当场,望着禹舟蘅嘴巴略张了张。
得了祁厌的眼神,禹舟蘅不好意思地清清嗓,又道:“若是经脉未损,我有一灵药或可解。”
春婆闻言展了展眉头,枯树似的手摩挲几番杯子,才道:“我的眼睛是被人戳瞎的,”语毕,又释然一笑道:“治不好了。”
祁厌惊诧地张了张嘴。
“那时,我与珍娘同在谢府做事,她是打扫下人,我是专给夫人瞧病的郎中。后来谢家夫人有孕,便要我日日住在府里。”春婆声音沙哑却有力,没有看着那么年迈,琢磨应是被什么心事给拖累住了。
祁厌听得认真,忘了手心里的半碗水,不顾白汽渐渐淡下去,只管听春婆唠家常似的说故事:“谢家老爷是个畜牲,夫人怀孕,他转头却要纳珍娘为妾。夫人气得吐了血,托我在成婚之日把珍娘带出去,自个儿要同那畜牲鱼死网破。”
“所以畜牲抓了你们,还把你眼睛戳瞎了?”小姑娘没留心珍娘同春婆的关系,只被那畜牲谢家老爷气个半死,脸颊上的绒毛一颤,被炉火勾勒出金黄色。
“是啊。”春婆将杯子搁下,唯一一只混浊的眼睛像是陷入回忆:“我将珍娘带回家没多久,她便走了。”
说了一会子话,春婆才想起来从桌下的竹筐子里抓一把花生将碗碟添满,往前推了推示意她们吃。
祁厌眼馋却未有动作,得了禹舟蘅的令,才敢拿一个放在手心儿里剥。
眼见外头天色暗了,春婆惯常不点蜡烛,只有西侧窗户前头有半截儿没燃尽的,打量时从前珍娘还在时用剩下的。
禹舟蘅捏了个响指,指尖一抹金光过去,烛芯儿拢了一圈火光。
稀奇的是,外头那条溪水还在流,祁厌竖耳听着,那异兽似的怪声似乎越来越清晰了。
她心里有些怕,不知禹舟蘅还要待多久,花生也没心思吃了,只捧着脸,瞧着禹舟蘅山清水秀的眉眼,听她问道:“您说珍娘是染病走的?”
“嗯。”
“可您是大夫,也治不好么?”
祁厌心里“咯噔”一声,方才听故事时的确觉着有些不对,想想却又说不上来哪里不对,禹舟蘅这般一说却是明了了。
不顾性命之忧,救下一位素不相识的姑娘,自个儿分明浑身医术,却令她染病去世了。为什么?
自有了计较,祁厌直勾勾抬眼,见春婆面上不大对,朽木似的唇线一动,脸颊在烛火映射里,“唰”一下白了。
祁厌于是同禹舟蘅对了个眼神,另起了个话头:“婆婆莫不是瞒着些故事?”
小姑娘一听便是禹舟蘅亲自调教出来的,发问一样直白,禹舟蘅闻之眉心一动。
春婆自知逃不过二人机灵聪慧,叹了口气,说道:“珍娘与我一同长大。我去谢府做事,也是为了她。”
祁厌来了兴致:“怎么说?”
“珍娘天生异症,她的父母姐妹皆因此症而死。珍伯母临终前将她托付于我,既知治病无用,陪她安稳长大就好,总不至于一个人饿死。”春婆说着,眼前仿若浮现出个姑娘,姑娘病怏怏的,生得却实在漂亮,一双眼睛又黑又亮,安静温顺。
“可是后来,我生了贪念。我不甘心只陪她长大,我不想她同珍家其他人一样,安静等着去死。”
祁厌天真的眼瞳一闪:“你是为了珍娘学医术的?”
春婆慢吞吞点头:“我想让她活着,我想救她。”
祁厌偷瞄了眼禹舟蘅,水墨似的眉峰,眼皮清淡温柔,思考时嘴巴暗暗咬住指节,好看得好似画上剪下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