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流光掐碎了星子散作满天。
其实对于约素来说,昼与夜没什么差别,只是行走人世图个方便,才学着人的模样安睡。久了,她竟发现自己会做梦。
同洛檀青拉了会闲篇儿,待娇艳如花的姑娘懒了花枝直打哈欠,才掩上门出来。是时约素也生出些睡意,就着宿雾深深吸了口气,却见禹舟蘅坐在令萱房间窗户的正下方,手里把玩着一个玉葫芦。
她身形本就纤薄冷清,被月光一洒,灌了玉液琼浆似的,更添一层温柔娴静。
约素扶着楼梯下去,禹舟蘅正巧抬眼,两人对上,约素眉眼一弯,柔柔道:“禹姑娘还未睡?”
禹舟蘅与她交情不深,她却是周围唯一一个唤她姑娘的。
禹舟蘅鼻端“嗯”了声,拇指沿着玉葫芦轻轻一划,而后收到掌心儿里。
约素眼睫一动:“姑娘很喜欢这个玉葫芦?”
“一直随身戴着,习惯了。”
禹舟蘅所说的“一直”,是指自她记事,一直到现在。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说着话,忽然西边儿屋檐角上一颗星子闪了闪,随后明明灭灭往镇子后山方向落去。
“那是什么?”禹舟蘅问。
约素瞧了眼,应道:“傒囊受完天火刑罚,回去了。”
语毕,约素白羽似的眼睫一落,自语说道:“说起来,那孩子也是可怜。”
“孩子?”禹舟蘅奇怪约素对那只精怪的称呼,尾音稍稍一扬。
约素温吞一笑:“生而为人,谁又愿做精怪呢?”
“可它曾唤我禹大人。”
禹舟蘅蓦地想起,从前自己和阴阳盏交易时,约素并未与她要代价。而是说,等时机到了再向她讨。
“约素姑娘是不是知道什么事?”禹舟蘅问。
约素未言它,只道:“想来当初傒囊未被天火烧死,还多亏了禹大人。”
禹舟蘅抛了个眼神:“怎么说?”
岁月回到一个叫作周的朝代。
那时候,掌管这片地界的人,叫姬宫涅,后人亦称其为幽王。那时的傒囊还不是精怪,她有一旁的名字,叫作姜隗,申后姜氏的妹妹。
世人只知幽王同褒姒,只知他两个儿子姬伯服和姬宜臼,却少有人记得王后姜氏,更无人知姜隗。
约素仍记得姜隗求她时的模样,泪盈于睫,眼珠似褪了色,东枝之下跪了整整一夜,求她设法救活姜氏肚里的死胎。
人生在世,最难算的便是命运。
姜氏出身高贵,偏偏生于帝王家,在那样一群男人博弈的地方,女人总要被当作棋子,来满足他们举目天下的雄心。作为申国公主的姜氏也一样。
那年她不过十来岁,惴惴不安地坐上一方花轿,忍着远离故土的悲痛,自一个棋局走入另一个棋局。
她嫁给了当时的周王,姬宫涅。
良久以来,姜氏都十分满意自己作为棋子的命运。但打从那日褒姒进宫,仿佛注定似的,她变成了弃子。
姬宫涅宠爱褒姒,废了王后,废了太子。
褒姒生性冷漠不爱笑,姬宫涅竟愿为了她,几次三番燃起烽火戏耍诸侯,姜氏远远儿听着城外的喧闹声,心里莫名一阵委屈。
陪同她一起远嫁的,还有她的表妹妹,名叫姜隗。
那时姜隗八岁,见姐姐独自一人望着窗外的狼烟发愣,歪着脑袋问她:“外头热闹,姐姐怎么不出去?”
姜氏落寞摇头:“我没了价值,不出去了。”
姜隗那时并不知道什么叫作价值,更不晓得她姐姐为何避人不见。
不久之后她知道了。
在身不由己的后宫,在男人主持世道的天下,开枝散叶便是作为棋子的价值。
她记得十分清楚,姜氏落魄已久,平日总舍不得她多吃一个枣泥糕,那晚却命小厨房做了整整一盘。
她从未见姜氏那样开心过,东山再起的得意同失而复得的喜悦变作脸上三五道笑纹,像被谁下了蛊,凑在她耳边神秘兮兮道:“我有了三月身孕。”
姜隗奇怪极了,原来这世上唯一能令姐姐开心的,叫作“身孕”。
这样的开心并未维持多久,一月以后,姜氏腹中生龙活虎的玩意儿成了死胎。
姜隗依稀记得,那日姬宫涅生了好大的气,抬手命人囚禁姜氏再不许她出来。同时,又闻褒姒怀了龙种,姜隗更加确信姜氏所说的“没了价值”。
世人皆为褒姒庆贺,却无人在乎冷宫里多了个疯子。此时世上唯一人怜她,便是姜隗。
那晚小姑娘偷偷爬进去冷宫看,姜氏已疯得没了人形,抱着孩童的衣服缩在床榻里,头发和胭脂糊在脸上,衣裳随意裹着,屋里几乎没有可以下脚的地方。
姜氏看到她,仿若瞧见自己未出世的孩子,于是缓慢爬过去,颤着嗓子唤她:“儿……”
声音抖得像泡了冰窖。
身在帝后之位何等风光,那个百媚千娇的,养尊处优的王后,此时像一张揉皱了的纸钱,屈辱,肮脏,绝望。姜隗从未见她这样过。
小姑娘久未见她,想念得紧,不曾想好容易见上一面,姜氏却满口叫着旁人。
姜隗下意识往后缩了缩,问:“你所谓的价值,当真这么重要么?”
想了想,又问:“它能救你出去么?”
姜氏疯了心,未应她,只喃喃重复道:“娘的儿……”
姜隗自嘲地笑了笑,望着她微微隆起的肚子,沉吟道:“我救它。”
姜隗亲生父母早亡,自小生养在她家。除了姜氏,她在这世上再没有旁的亲人。
冥府位置隐蔽,《山海经》却有言道:沧海之中,有度朔之山,上有大桃木。其屈蟠三千里,其枝间东北曰鬼门,万鬼所出入也。
姜隗渡海一路爬上度朔山,在桃枝之下跪了一夜。约素实在不忍心,踏着鬼气从冥府出来,向无常过问起姜氏腹中的胎儿。
一黑一白两只鬼相视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