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出身卑寒,寒门布衣,艰苦度日,空怀一腔热血、踌躇之志。幸得陛下赏识,识臣于微末。臣自当牢记于心,不敢稍有或忘。遥想陛下征战四方,甚是辛劳,臣只能略尽绵薄之力,穷思竭虑,不舍昼夜,陛下时常垂问……如今大业已成,然臣自知能力有限,时常倍感身心俱疲,终得去意。年节假至,去意日笃……”
元帝合上奏本,似乎也被勾起了过往时光。脸上表情也有一丝松动,眼中情绪起起伏伏,终是慢慢沉淀下来。他轻轻叹了口气。
这段日子,是他叹气最多的时候。没有来的,他又想起多日未见的幼子。
小七……
于相遣散了府中的下人,只留了几个不愿走的心腹。正指挥着心腹收拾些细软,过上些日子就轻装离京了。这段日子发生的事情太多,让本来身居上位,容光焕发的他都老了许多,本来白发不多的头上,都白了一片,挺直的背脊都弯了下来。自从严烟去世之后,他现在穿的多是偏暗沉的长袍,好像只要这样,才是对得起严烟一般。灰褐色的长袍衬得他越发死气沉沉,再无半点意气奋发。
“老爷。”东西收拾得差不多了,忠伯弯腰向于相示意。
“嗯。大少爷呢?”
忠伯听了这,面上带上为难,不知从何说起。
于相面色一沉,也带来些许难过。
“还是在烟儿的屋子里?”
忠伯低下了头。看着忠伯的神色,他哪有不明白的。
“罢了罢了。此次我自请辞官。阳泽与我前去江南,那里最为富庶,此番我已去信给老友,让他给阳泽寻处私塾,如今我主动辞官,陛下应该不会牵连阳泽,日后让他再考取功名也是极好的。”他看着自己的官服,脸上有失落也有释然,嘴上也多话起来,暗自絮叨着。
忠伯听了,脸上有些犹豫,但还是开口道。
“老爷,那大公子呢?”
于相脸上的表情渐渐收敛,甚至带上了一丝冷意。
“且看看吧。他此前做了七皇子的伴读,看陛下如何安排吧。若是让他随我一起走了,那就带着吧。”想到自己查到的,他就有些恼怒,甚至觉得是大儿子害死了烟儿。自己此番辞官,倒是没想到过大儿子的前途……无关紧要罢了。茹娘出生卑寒,要不是……他又怎么会有一个这样的妻子?还委屈了烟儿。连带着生出的儿子,也不过是个贫民命罢了。
若不是自己还念着几分骨血之情,他定要将人赶出家门以慰烟儿在天之灵。
“若非他是我子,我定要他以明偿命!”
想到不孝的大儿子,他的脸更是阴沉,仿佛下一秒就要滴下黑水。
然后抬手,打偏了乌帽的一角。
“谁?!”
突然屋外传来有人跑动的声音,于相打开门,就看见小儿子像一阵风般跑走了,方向正是大儿子所在的院子,莫不是刚刚这句话被他听到了?
但陛下传召,自己等会儿就要入宫,他也无法跟上去。
“百喜,带上几个护卫保护好大公子。”
“可您?”百喜抱拳站出来。
“无事,我会带上百乐。大公子安全要紧。若是他想发泄什么,不用管他,他近来也压抑得厉害,也是冠玉欠他的。”
这句话就是明摆着告诉护卫们大公子动手打人、闹事他们不用插手,若是二公子要动手就要控制住二公子了。
百喜也习惯了这样的安排,领命之后带着人追了上去。
阳泽一路狂奔,来到了冠玉所在的院子。
冠玉正在院内的书房看书,看到紧要的地方再一一标注起来。把重点整理出来,等到年节过去,开始进学的时候,有了这份重点,小七也能更加轻松一些。先前知道小七在郊外别院受了伤,他是心急如焚。生怕自己视作亲弟弟一般,甚至视作希望的孩童真就遭遇不测,但以他的身份,就算急忙赶到了别院外面,也被外面层层包围的护卫拦在门外。
他能做的也不多,整个人陷入了十足的焦虑。直到知道有些乱党未被抓住,在京中四下逃串,成亲王奉命调查追捕这些乱党,他才像是找到了主心骨,有了事干。根据对京中的了解加上那段时间早出晚归,四处走访,他将整个京城的布局画了出来,再根据一些特点,逐步缩小范围。直到找到了几处可能性最大的地方,才将此事告于成亲王。
倒也真的抓住了一些乱党。
那几日,元帝对整个朝堂大清理,乱党都被就地处决。
血将坚硬的土块都浸湿,凝固之后变成黑褐色的血块。
当风波在这几日平息之后,那斑驳的地都被人清理了两天才勉强清理干净。
行刑时,他也在围观的百姓之中,看着百姓们义愤填膺的样子,再到人头落地,许多人都不忍地别过了头。只有他,认真地盯着那些乱党人头咕噜咕噜地滚到地上,鲜红的血液喷溅出来,将四周喷洒,才觉得有些微微的快意。
该杀!
算算年假已经没多久了,他脸上才放松了许多,行笔的速度也快上了一些,可要抓紧时间了。因为太过专注,他都忽略了外面的声响,直到——
“砰!”的一声,书房的门被猛地踹开。
他抬起头,脸上就被狠狠揍了一拳,打得他感觉眼冒金星。但手却不像脑子没反应过来,而是直直地回了一拳。
两人就扭打在一起,打得不可开交。
冠玉看到来人的脸之后,心中也冷笑一声,手中的力度丝毫未减,甚至更加卖力了些。
阳泽一直被养的养尊处优,身体圆润得很。而冠玉身体虽是看着只是个纤弱的读书人,但锻炼得多。两人扭动起来,竟是一时间分不出胜负。
直到赶来的百喜见到这幕,连忙带人上前拉住了两位少爷,但想到老爷的话,在拉大公子的时候还是放了些水,让冠玉吃了不少亏。
两人被拉开之后,冠玉擦了擦嘴边被打出的血迹,对百喜冷笑了一声,那眼神就像是淬了毒。
让百喜都心中一凛,拉着大公子后退了些。
阳泽被人拉住,更加的歇斯底里,他其中一只眼眶被打的发青,让他整个人的神情看起来更加狰狞了些。
“我们家真的养了个白眼狼!你害死了我母亲!我要你给母亲偿命!”说着,又要飞扑过来,身边的护卫看到这幕,也怕真的发生什么事,也不敢过于偏袒大公子,只能将大公子拉住。
冠玉整了整衣袍,又恢复成了那个带笑的儒雅公子。
正处于孩童与成人之间的面庞。此时却是带上了几分好笑。他看着对面像个跳梁小丑般的阳泽,笑得就更加开心了,完全不顾笑起来会牵动脸上的伤口。
“说什么呢?我何时害了烟夫人?哥哥慎言。母亲只能是府上的夫人,区区一小妾,哪能让哥哥就开口唤母亲?”
这句话更是踩中了阳泽的底线。
他仰头咆哮,眼眶通红,猛地发力,就再次冲了上来。
百喜也怕真把大公子憋出个好歹,也不敢再拦得厉害,只是带着其他护卫虚虚拦上一番,做做样子。暗自钳制住二公子的反抗,好让大公子不再受伤。
冠玉被阳泽拳打脚踢,看他那杀人的目光,竟是恨不得扑上来狠狠咬他几块肉。他想反击,却被一拥而上的护卫们钳制。索性他也不再反抗,而是任由阳泽手脚并用的打他。
他被打得吃痛的闷哼。但心情却越来越好,甚至还能继续开口激怒阳泽。
阳泽已经被激到疯狂的边缘。
冠玉才像没意思般撇了撇嘴,慢悠悠地说了句。
“我说啊……嗯……烟夫人的死的确有……嗯……蹊跷。”他被打得在说话中都不得不时有停顿。
果然,本来已经越打越上头的阳泽听到这话,立马停了手,赤红的双目就紧紧盯着身下的冠玉。
“说!”
冠玉悠悠地起身,再拂干净身上沾染的灰尘。在阳泽已经要不耐烦的时候,才继续开口。
“你不知道吗?杀死烟夫人的正是……”说到这,他甚至有些兴奋。
“正是你那高高在上,十分濡沐的父亲啊。”
“你耍我?”阳泽表情更是扭曲,就想上前。脑中的理智已经岌岌可危。
冠玉却是笑到弯腰抱住了肚子,眼泪都笑了出来。
“真好玩儿,真好玩儿,看来你也不知道哈哈哈哈哈哈。”
阳泽看到他这副样子,理智也慢慢回来,动手前都有些犹疑起来。
“让他们都出去,我就告诉你。”冠玉一点不怕,甚至笑着跟阳泽说道。
阳泽握紧双拳,不顾身边护卫地劝阻,将人都赶了出去。
他咬紧牙关,双目中尽是愤怒,但还是保持着理智,死死盯着一旁的冠玉。
“说。”
冠玉这才像是说笑话般开口。
与此同时,于相换上当年与元帝初见时,缝缝补补的粗布麻衣。
来宫中之前,他对上镜中的自己,只能感叹时光易逝,整理好心情之后,他才尽量带着当初的感觉来找上元帝,希望凭着这个,至少换个好下场。
只是他不论再如何努力,都不再有当年的少年意气,妄想指点天下的气概。剩下的只有深思熟虑,权衡利弊了。
元帝看着他这副打扮,面上不动声色,手却转动了一下手上带的扳指。现在想来,当初陪他一起征战四方的,自己视作友人的同伴,又还剩下几人?
唯有自己坐在这至高之位上。
“陛下,上次与陛下交谈后的事,臣都敬遵陛下吩咐,一一做到了。如今臣自知驽钝,时常感叹自己年老体衰,怕是不能再为陛下效力。只能自请辞官,臣的家人还在江南一带,双亲皆以年迈,唯有臣一子,也该让他们老有所依了,还望陛下允臣之微望。”上次烟儿去世,他只能迅速入宫,只求抱住右相府。没成想陛下并未大怒,而是与他恳切交谈,甚至说到了想动左相一事,他明了陛下的意思,也只能暂且退避左相锋芒,在元帝的默许甚至帮助下,甚至私下设计了诸多局,让左相一派的人马纷纷自顾不暇。
他为还是深得陛下信重心中得意之时,甚至想过左相下台对他百利无一害,甚至更上一步。直到局势越发严峻,他才从左相一派纷纷落-马的喜悦中清醒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