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门声像一柄钝斧,砸在临城夜色深处。
一瞬间,什么都没有动。烟还在飘,风还在卷,门后的石灰与木屑纷纷扬扬,像场静默的雪。
哈速台立在最前,长刀未出鞘,战马鼻端微张,听不见喘息。副将低声提醒他:“主将?”
“撞!”
哈速台一声令下,铁骑前锋列队如线,三名斥候策马冲阵,长柄破门锤齐出,撞在临城北门正中。
“轰——!”
门未破,声已震,震得整道墙体似都抖了一抖,尘灰扑落如雨。
城门竟比想象中坚实。
哈速台眼神微亮,冷声道:“再撞一次。”
又是三骑腾跃而起,铁锤如雷,撞得门板轰然一响,门闩虽松,门骨却硬,未崩、未裂,只发出沉闷一声闷响,像是内中还在死守。
“啧……这么硬?”副将惊疑,“不是说疫乱逼门、自乱弃守吗?”
哈速台反而笑了,声音压得极低:“你以为真弃守,会留这么硬的门?”
“他是在赌我们不敢进。”
“——在赌我们,越撞越怕。”
“但你看,我们,越撞越兴奋。”
铁锤再撞一次,门板终在内里咯哒一声,似有一处闩断。
马背上有人收紧了缰绳。也有人下意识地抬了抬手中马刀,未出鞘,但那一下轻响,却像是一口闷气终于找到了出口。
他们没有说话,眼神却在队列之间交错了一圈。
那是种极默契的情绪——像是在多年营帐中才养出来的,藏在皮下、骨里的一种本能。
“门要破了。”
他们太熟悉这种声音了。不是简单的“木门响了”,而是那种——快进城了的味道。
曾经,在辽边,在草原,在比这更荒、比这更冷的地界上,他们也听过类似的声音。那时候夜黑得发蓝,风刮在脸上如刀,脚下是冻得开裂的泥路,敌军高墙后火光连片。可当撞门声响起,所有人都知道:再一下,就能冲进去。
哈速台尚未开口,士卒中却已爆出一声压不住的低笑。
“开了。”
“快了——再一轮就能冲。”
他们来自草原,生在帐下,长在战旗下,从小听的是夜哨火号、斥候归营的马蹄。
他们熟悉这种声音,甚至好像闻到了即将到来的,让他们兴奋的屠戮的快感,鲜血的味道。
破门,是快感,是信号,是节奏,是他们从少年时就理解的“胜利临界点”。
有人已握紧了马刀,有人舔了舔干裂的嘴唇。
副将低声劝:“再稳一阵,主将未发令。”
却也压不住他们眼底躁动的光。
他们想起了去年秋掠时破下的甘水卫,月夜突袭,两日夺粮三万石;想起轻骑直入大宁营寨,夺马百匹。
想起了主将哈速台带着他们,在与那大兴朝曾经让北蛮闻风丧胆的老将蒙石的一小股的精锐在一场雪战中打成平手,甚至差点断其退路。
他们不缺嗜血的理由,只要门能破,他们能进去。
进去的意义是什么,他们都很清楚——
这不是陷阱。
这是一场送上门的祭品。
草原的冬天不远了。
但若能趁此疫乱,破一座城,抢来三千石粮、几百匹马、十几户百姓营地的布匹和女人……那这个秋天就已经赢了。
“主将……”有人低声催道,声音像是压在马鞍下,随时要腾起。
冬还未至,机会已到。
哈速台一抬手,刹那间整列马阵紧绷如弦,前列兵将双目俱亮。
“再撞。”
破门锤尚未落下,一阵嘈杂声忽然自城内传来。
断断续续,压着火声和风声,一会是甲胄碰撞,一会是人声喊叫,混乱无序,像是有人在搬运,又像是兵阵被撞散的慌乱动静。
前列几骑下意识勒缰,耳朵微动,眼中却多了一丝躁动。
副将皱眉:“主将,城里怎么……”
哈速台眼底微光一闪。
“……慌了。”
他低声道,声音不大,却极稳。
“他们没想到我会真撞。”
“本来是用火、烟、疫布、空岗,把我们一步步往‘这是局’那条路上引,让我们自己犹疑、不敢进。”
“那条疫布是信,太真;火是乱,太准;空城是局,太静——他算准我们会怕,怕自己掉进陷阱。”
“所以,直到刚刚,他们都在赌——赌我们不敢进。”
他声音顿了顿,目光落在那扇旧门之上。
“可现在我真撞了,他却慌了。”
他唇角缓缓扬起:
“他以为自己握着局面,没料到……我们压根不按他的剧本走。”
“这不是陷阱露馅,是人心露了。”
城内的喧哗仍在继续,喊声越来越乱,有人高叫“撤西角”、有人跌着绊了一声“火起了!快封坊口!”——听起来不像演,更像真慌了。
副将低声:“主将,他们……不是在演?”
“演不到这份上。”哈速台道,“这不是用来唬人的乱,这是打乱了节奏的真。”
他像是终于落下一颗心似的,微微一笑。
“——再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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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破了!”
北门铁闩断裂声如雷炸响,门扇缓缓向内塌倒,厚木落地时扬起半寸尘沙。哈速台身前马蹄顿住,下一刻,一整队骑兵在他的示意下破门而入。
可门后不是阵,不是墙,也不是陷阱。
是一条半空街。
砖缝里还有湿痕未干,路边摔倒的木桶滚了一地,碎裂的瓦片上沾着半干的血。刚破开的门口,还有一只未熄的火折,像是来不及掐灭,被人匆匆踩断。
前方街口,有人影跑过。
不是敌兵。是疫兵。
一身旧甲,半边甲扣都没扣稳,长矛拖在地上,走几步就被砖头绊一下,连逃都不利落。他跑了几步就撞上另一个正转弯的兵,两人都没站稳,滚到街边小墙下,手里兵刃四散一地。
“……是溃了。”副将低声说。
“他们守不住了。”
果然,下一秒,从小巷中又冲出三四个兵,都是面黄腿软、眼神空的模样。有人光拿着盾没刀,有人怀里抱着药罐,甚至还有一人脱了战袍,衣襟敞着,露出上臂种痘未干的红印。
哈速台看得眼皮轻跳。
“不是伏兵。”
他轻声道,“他们连盾都顾不上拿了……是真溃了。”
远处一阵马蹄突兀响起——比逃兵更快,比杂乱更有方向。
“主将!”斥候高声道,“那边有人撤离,队形带护卫!”
哈速台猛地扭头,望见在街道转弯处,一队着灰甲的人影正急速穿街而过。
最中间那个裹着深斗篷,身形瘦小,被四五人拱在中间,几人呈护卫状态,皆穿疫城兵甲,甲色略旧,却整齐干净,绑带一式,刀刃贴锋,奔走间队形不乱,显然不是方才那些四散奔逃的疫兵。
他们是疫城里的兵——但不是普通兵。
能在这一团乱中维持阵型、还能贴身护人冲锋,只能是疫城里最能打的一批。虽不成队,但一眼能看出是久战之后,还能站得稳的那拨人。一眼看不出脸。他们走得极快,像是专门绕避人群,往城西后坊飞掠而去。
为首一人没遮脸,是成清。
哈速台看见他一手提着短刃,一手把斗篷角护得极紧,在那一瞬回头看了这边一眼,嘴里像是在喊。
他听不清他喊的是什么。但那一眼,太熟。
那不是演戏的人,那是……知道后面追的人是谁、却还要赌一把能不能逃掉的人。
“追。”哈速台冷声说。
“——那人,不能让他走。”
追兵列阵穿街而入,火光在坊墙上投出长影,巷道深处,那道被护走的黑影早已不见。
空气中传来一股若有若无的焦腥味,像是掺着糊灰与药味,混杂在风里,化不清晰。
街角地面泛着不正常的湿光,踩上去软黏黏的,蹄下还有细屑四散。有人低声道:“主将,这地像是洒过水。”
副将瞥了一眼一侧墙角:“还有石灰……这地方,他们是不是点火点猛了?”
再前方,几只灭火桶倒在巷口,灰浆淌得满地都是,桶身还冒着未熄的热气,像是扑火扑得手忙脚乱,又仓促放弃。
哈速台收回视线,没有皱眉,反而笑了。
“他们怕火蔓延,又控制不了,只能强行压。”
“不是演,是崩。”
他说得极轻,像是某种自言自语。
“从前面放火,到街角洒灰,到这队护人突围……一环扣一环。”
“他们赌我们不敢进,我们进了——现在他们慌了。”
副将附和:“像极了空城计被撞穿之后的那种局面。”
“是。”哈速台淡声,“他们演的太久,撑不住了。”
“现在是真乱。”
他说着抬手一挥:“快队再追,退不得了。”
追击小队拐入最后一条主巷时,脚步微顿了一瞬。
这里,比之前更静了。
前方是坊中主街,路面宽阔,却空得诡异。方才那群奔逃的疫兵,那被簇拥着的人影,还有成清,全都不见了。
街上湿痕还在,沿地铺了一条浅灰的拖痕,像是刚刚有人背着伤兵快步拖行;街角的水渍未干,还在往砖缝里渗。
但除了这些,再无一人。
也无一声。
火光只剩残明,坊墙影子在风中微微摇晃,像被打碎了的兵影幻影。
副将抬手示停,低声道:“主将?……人呢?”
哈速台未答,只驾马缓缓踏入街心。
夜风变了。火光向后飘,一缕若有若无的白雾正自街角翻起,贴地缓缓爬来。先是淡,像夜露;随后腥,像干血烧焦的味道。
他忽地收缰。
身后,有铁锤砸地的沉响——
“咚!”
不是号令,不是战鼓,是街后突如其来的轰击声,震得整条巷子一颤。
有火线被点燃了。
是从他们来的方向——街尾。
紧接着,一缕火苗如蛇般卷起,蹿过刚刚踏入的巷口,一排石灰墙角突然炸出半丈高的火星,夹着深褐色的烟,顺风卷来。
“后路——!”副将骤然转身,脸色变了。
“是封的!”有骑兵试图掉头,却已被滚烟拦住。
风声呼啸,街中火线如棋,一条接一条被引燃,原本安静如死的街道转眼被烟网重重包围,像是——整座疫城在这一刻苏醒。
“遮面!”哈速台低喝一声,但语音一落,前阵已有数骑剧咳不止,兵甲在咳声中乱作一团。
烟,不是普通的焦味,而是带着某种说不清的苦腥气与燥辣药香,灼喉、刺肺、入鼻即痛,仿佛一口吸入的不是气,是一把刀子。
“他们从一开始就在封街。”哈速台握紧刀柄,低声道。
“不是乱了,是故意放我们全数踏入。”
“我们……在局心。”
烟,是从地面爬上来的。
一开始只是淡雾,贴着砖缝游走,像是夜露未收。可很快,那雾在骑兵踏入之后,被马蹄搅起、裹上残火,化作一条条翻卷的细蛇,从人腿下、刀鞘边、鞍下缝隙悄无声息地钻入军阵。
“咳……咳——”
最先出声的不是士卒,而是一匹马。
它发出一声极短的低嘶,像是咽喉被烧穿的残音,四蹄一乱,踢翻了旁边一名正持刀半蹲的士兵。紧接着,咳声开始在队伍前端扩散,先是一个、再是三个,然后是整整一列人同时扯下口布,疯狂喘气。
“主将!”副将忍不住开口,“前锋失控了!雾太重——”
“不要停!”哈速台咬紧后槽牙,低声喝道,“戴罩,往前冲!”
可声音传不过去了。
烟越来越厚,像是有人在街口砌了一堵看不见的墙,呼吸吐出去半口,下一口就吸进满肺腥灰。连马都开始乱蹿,踩着人影横冲直撞,一整条街巷变成了踩死路的磨坊。
一人冲上去想稳住前列马阵,刚伸手,就被旁边一个跌落的士兵砸翻在地,喉咙里一口呛声没吐出,只吐出一团血泡。
“是药……”有人终于意识到什么,“是他们在烟里下了——”
话没说完,那人直接跪倒在地,扶着身边半塌的砖墙哑声吐痰,血沫子溅了半身。
“主将!有毒!是毒!”
“我们中计了——!”
喊声终于刺破阵线,但已经太迟。
再往后街口传来第二道爆响,像是火折引线烧到底,一整道被弃置在木桶里的灰油翻滚而起,腾的一声升起一道半人高的焰圈,封死了退路。
这一瞬,前锋看不到后军,后军听不到号令,全军陷在一条充满灰雾的街巷里,脚下踩着落马、呼号、撞墙的兵卒,耳边是战马嘶鸣与喉咙咳喘的回响。
有人试图爬上墙,却被一块洒灰滑石拖下。
有人举刀想劈开前路,却被火星打在刀背,一声巨响后整条刀脊炸断,铁碎飞溅,刮裂了自己脸颊。
哈速台终于意识到这不是“中计”,而是从一开始——他们就在别人的“计”里。
是那根藏在街缝里的线,是那团假装点不着的火,是那布设得“恰好来得及破门”的时间。
每一步都是算好的。
连他们的马步、撤退所需的掉头位、急救中可能滑倒的湿灰点——全在别人的棋谱里。
“……全军,分阵突围!”他声嘶力竭。
但他喊出的“分阵”,已是残阵。
街口第三线火还未起,灰雾已满,像是从地底翻出来的一张灰网,把整条北坊吃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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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墙之上,夜风正冷。
旭昉立于北城墙偏西的角台处,风衣紧束,未着甲,身影被黑夜拉得极长。脚下火线如纹,远处街口烟线交错,像是一幅正在燃烧的棋局。
他眼中没有光,唇角也没有起伏,只有长久未歇的咳意潜伏在喉底,像一口死水,被他用气息压着未曾翻涌。
远处街巷里,有人影翻动,咳声开始杂乱。
火从两侧巷墙爬上来,像是早就等着这一刻,有人已掉马,有人喊不出声,灰雾正裹着战马眼角,把整条北坊烧成了一个合围的死局。
“……他们全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