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得沉稳,不急不缓,节奏极有分寸,显是早已练熟。
“临城周边村寨主动来归四处,百姓请-命设堂立署,自封名‘抚心堂’,言‘吴王病中立威,愿奉为主’。”
旭轩闻言挑眉,低声笑了笑:“你那一张嘴,就是会写。”
子渝也笑了一下,但没接话,只翻至后一页,语气缓了两分:
“肃王殿下昨日前已亲临北门残阵祭奠战亡。现临城内外,虽未重建,却已归序。”
他顿了顿,垂眸看向榻上的人。
“王爷未醒期间,署内不发新政,王命留白。百姓虽未怨言,但日夜焚香请-愿,聚而不散。长此以往,恐难压下外议。”
旭昉未语,只轻轻闭眼,又睁开,缓缓吐出一口气。身侧旭轩道:
“他听明白了。”
子渝点头,再低声道:
“另,冠玉率随驾仪仗,将于午后抵城郊。现按旧令留驻外阵,未入署中,待王醒后自令召迎。”
-------------------------------------
夜色沉得很,风从屋檐滑下时带着几分寒意,像是白日火焰烧焦的城墙石缝里,尚未散尽的灰。
临城西营旧址,斥候营外,一间暂改的文室。
水云倚在矮桌边,手中翻着一封信。信纸略皱,字迹未署名,却在页角钤了一枚极小的铜片。铜片压得极薄,细看下去,有一道极浅的凹线,像是某种编号。
“这枚印,你看过几次了。”影3的声音从暗处传来,“看得出什么?”
水云垂眼,手指一顿:“……印识不是北蛮军用文署的。”
“这信不是从哈速台帐中流出的。”影3低声道,神色一如平常,“战后清理残营,我在林边一匹烧伤驿骡的驮囊里发现的。信未封,还有半截烧残的纸卷,外层包的是旧制文件布,烧痕极浅,像是有人本想焚毁,来不及。”
水云挑眉:“内容呢?”
“封面无署名,信套也不属军中制式。但纸张纹理、角边封法,与北蛮旧官牍用纸一致。斥候说那匹驿骡走的并非主军粮线,而是南线密林旧道,极可能属敌中某条潜伏私信线。”
水云没作声,指腹缓缓摩挲着铜片边缘。
影3继续道:“信中只一句话:‘疫地囚人身份未明,旧脉可能,暂缓动。’没有更多内容,也没写是写给谁的。”
“成澜……所以哈速台那夜撤退,不一定知道成澜的身份?”
“很可能不知道。”影3道,“能识出她的,不在前线,而在背后。”
水云沉思片刻,将信收好。她还未开口,屋外忽有脚步靠近。
影3反应极快,袖中匕光一闪,水云却先抬手止住,眼神已落向门口。
成澜立在门口,脸色还很白,青灰色的临时营衣罩在身上显得格外单薄。她没穿战靴,只是一双布鞋,脚下无声。
“我不是故意偷听。”她开口,语声沙哑,“只是……你们提到……是不是与我有关?”
水云未说话,眼中神色复杂。
成澜垂眸看了一眼那信纸,轻声道:“我记不得小时候的事了,但‘旧脉’……我曾听成伯说过,说我名义上是他们养的,原来是别人托孤。”
她抬起头,眼神一如往日般执着。
“我白日已见过王爷。王未责我,亦未逐我,我心知此恩不轻。王醒后已宽我兄妹之责,我不敢再求更多。只是眼下署中重整,我不愿因出身之嫌连实事都无从可做。王暂未歇息,我不好擅扰,便想来问问……你们可知,还有什么地方,是我能下手的?”
“我不知道我的身份是不是真的另有蹊跷。我只知道,吴王应被我弟所绑,本有千百理由责我、弃我……可他没有。”
“他只是让人带我走,替我处理伤口,什么也没说。如今能让我与成清活着相聚已是万幸。我是被俘之人,是引敌者的姐姐,是不确定身份的筹码。可他没问过我值不值得,没追问我过往一字,只是安排人去救,我在北蛮关了两年,见多了命如草芥的处置法子,也见过太多打着恩义名头索命的事。”
“可他什么都不求,什么都不说。”
“他本不该陷入这般陷境,这样的人,我不能不还。”
水云微顿。
影3轻声道:“她说得明白。”
水云望着那双沉静的眼,忽而将那封信缓缓收起,语气终于松了半分。
“想留下?”
“后营暂缺人,你识粮帐,那便先留下——但只是看。”
她顿了顿,又补了一句:
“信件与人,我会报王裁定。你若是疑线,当断则断;你若无亏,他自会留下你。”
成澜点头,神情不变:“我不避审,也不妄领命。”,随即她便拱手为礼,转身离去,背脊挺得笔直,步履沉稳。
水云目送她离去:“看着倒是个好将……她被抓的那次,把两个蛮军小头剁了,敌人卷宗上标了‘凶烈女队官’,我查档的时候看到,写得比实情还凶三分。要不是她弟疯了一样救她,让那群蛮子觉得留她还有用处,她早就头颅点地了。”
随即又低声道:“她弟还守着门没动吧?”
影3道:“是,三夜不歇。白日见王也未多言,出来后又跪回原处。”
水云轻轻一哂,将信封进袖中,声音低了下去:
“殿下还是一如既往的心软……”
她起身,低头整了整袖角,仿佛那句不带波澜的尾音只是在风里轻飘一句。
“——既然王留了命,那命该怎么还,就看他们自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