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澄见少年活像被雷劈了般,不由得暗自发笑,言多必失,这无礼神棍失言到自己头上来了,如今还知道怕些才是正常。
她高高扬起下巴,端足了目下无尘的公主架子,神色倨傲地斜睨着宣澈泧。
她站在那,脸色有些近乎透明的苍白,但她的眼神灵巧而狡黠,虽然神色高傲,可并无轻蔑之意,藏着一眼便能望得清的雀跃促狭,像只偷藏珍宝的灵雀。
她立在光影交界处,如薄纱的光影下的轮廓朦胧如诗。宣澈泧看着她,感觉她像只在屋檐处歇脚的鸟雀,待他发出一点声响便会振翅而飞。
因此当她的目光落在他身上时,他竟有些不知所措。他感觉她的目光像是有一股无形的力量,轻轻牵扯着他向她走去,又不敢贸然打扰。
“在下……给殿下赔罪……”宣澈泧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上次之事是我失言,还请殿下……”请什么?他说不出口。
如今知道了眼前人的身份,他说不出让人宽厚原宥的话。他信口说的“亲缘淡薄”四字处处为真,可只有真话才最割人心间肉。
自他入宫以来,见多了口蜜腹剑之态,听腻了那些人前假意逢迎、背后嗤笑他出身低微、攀龙附凤的闲言碎语。而此刻最令他煎熬的,饶是他说了这般锥心之言,眼前这人虽端着高高在上的架子,眉间眼角皆是倨傲,可那双明亮的眸子里,却寻不到半分真心的嫌恶,有的只是带着戏谑意味的揶揄。
请罪之话最难说出口的,便是真深知自己错处之时。
宣轸不知他俩前事官司,只当自家弟弟呆板之病又犯了,忙替他请罪:“殿下!衔子出言无状,请殿下莫要怪罪!”
“不给公主请安,可治你个不敬之罪!”顾渚手拿矢,缓步走近,问向澄,“公主可要怪罪衔子?某这就令绣衣卫把人抓起来?”
向澄气极,她属实不知哪里招惹了这位位高权重的指挥使大人,何至于要这样挤兑她?
她只能皮笑肉不笑道:“宣家阿姊说得哪里的话!衔子不过是受了惊吓,才一时未曾请安,何至于到了要怪罪的地步?”
“一言不合便要责罚……”她夺过顾渚手中的矢掷于地上,“指挥使怎么如此暴戾?”
顾渚拢了大氅,亲自俯身去捡:“这可是殷兄心爱之物,殿下这般是有不妥吧……”
摔了他人物什自是不对,向澄却不想对顾渚低头,扬声道:“不过一支矢,纵使镶金戴玉,本宫难道赔不起吗!”
她低头去寻,见了那用来投壶的竹矢,更觉得似曾相识,模样隐隐与另一只带血的箭相吻合。
她心中猛地一动,对顾渚的冷嘲热讽置之不理,转身问建军侯二房次子殷珲道:“次表兄,你家这矢长得好生奇怪,怎么不是常见的柘木或棘木制成?”
殷珲不懂她为何如此震惊,摆弄几番受手中的竹矢,解释:“前些日子休沐受邀去沈府喝酒,沈公子言说这竹制的矢更为风雅,与投壶此等雅事更为相称,因此相赠,此物可有何不妥?”沈府,正是与颛孙蒨拉扯不清的沈茂府上!
向澄心中所想印证,霎时后背发凉,汗毛竖起——这颛孙蒨大父长宁公的封地长宁县正是以竹海闻名于世!
她笑着说:“竹制果然风雅,我在江南还未见过有人使用,安都果真是富庶之地,不知次表兄可否愿意将这竹矢借我一用,我让宫女也去寻摸些相似的。”
殷珲自然无有不应,他羞赧道:“不过是不值钱的玩意儿,哪里值得说‘借’呢……原该赠与殿下的,不过念着是友人相赠之物……”
借到了竹矢,向澄也顾不及什么宣轸、宣澈泧、顾渚的了,匆匆看了眼正躲在树荫下和章遥说小话的殷珞,便谢过殷家款待先行告辞了。
也顺势忘了在殷琅房中嘲笑自家伴读的秦王殿下。
只记得让念桃去殷家老夫人的小厨房打包了份秘制杏仁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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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云从天边翻滚着压来,暗色的云翳如汹涌滚烫的铁水压向大地,遮天蔽日。似有无形的威压笼罩在安都城上方,使呼吸都变得滞涩沉重,万物皆屏息凝神,只剩风在呼啸。
“圣上!”
顾渚身着绣有五章纹饰的绣衣卫指挥使官服入殿,行礼叩拜,双手高举过头顶,奉上一卷帛书:“安都城郊忘忧公主受伏一案已有定论。”
安福搀扶着皇帝起身,下阶亲自接了那卷帛书,呈上御案。
顾渚跪坐在蒲团上:“启禀陛下,臣等历时半月勘问,现已查明此案乃典客李蹯府上部曲所为,当日截杀忘忧殿下的山匪皆由李府部曲假扮伪饰。”
皇帝盯着写满证词和名讳的帛书半晌未曾开口,帛书上“李蹯”二字触目惊心。
殿内雁足铜灯烛火摇曳,将皇帝的侧脸照的晦暗不明。
顾渚像是未睹,语气未变,继续上报:“李蹯之子李三不学无术,贪恋女色,盗了李府家主令牌,说要扮场截杀戏份,为博花楼名妓翠翠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