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齐弥的眼睛能够视物,那必然是最亮眼的景色。
陌笺如是想到。
想归想,陌笺不忘手中动作,她取出三张符箓与一只千纸鹤放到齐弥手中,“一张符可以护你半个时辰,撕开即起效。同时捏动纸鹤的两边翅膀,能通过它传讯于我。”
齐弥将东西收拢入袖,就着跪坐在蒲团上的姿势朝着陌笺郑重拜下,“多谢。”
陌笺往旁边避了避,躲过齐弥的大礼,察觉到有人自楼梯往下,下意识对自己重新施展了隐匿之术。
那人顺着石梯慢慢走着,无人阻拦,路过前三层都没有停留分毫,径直来到齐弥所在的第四层。
来人骨龄二十三四岁,没有修为,未引气入体,身上没有揣什么特别的法宝,是凡世之人。
想起先前齐弥所述,陌笺陡然想起一个人的名字,裴无臻。
此人从最后一级踏步走下,来到看守跟前轻敲桌面,询问了些齐弥今日的情况与饮食。
“裴无臻来了。”
齐弥重新跪坐得端正,神色淡淡,一如陌笺刚来时的模样。
陌笺不动声色地移眸,裴无臻所处位置距离此处数十丈,声音根本没传过来,齐弥又是通过什么判断有人来了,而且来的是裴无臻?
陌笺轻声道:“有需要帮忙的地方吗?”
齐弥摇头,“他今日是来继续做说客的,这等小事无需陌公子出手,我还能应付。”
末了她笑笑,“若欠您太多,我们可不一定还得起。”
空荡荡的通道响起了不急不缓地脚步声,裴无臻渐渐步入视线范围。
隔音术只笼罩在陌笺与齐弥身上,对没有修为的裴无臻而言,不可触碰不可闻声不可见形。
陌笺的视线穿过铁栏,落至在牢房外止步的裴无臻身上。
华衣锦服,穿金戴玉,再加上还算不错的容貌,陌笺不明白此人为何非要同不嫁的齐弥死磕。
裴无臻踟蹰片刻,终是低声唤道:“齐姑娘。”
齐弥静静跪坐在蒲团之上,对裴无臻的到来与出声没有任何反应,仿佛她正于佛堂诵经,心中只有佛祖,方才所听所感皆为虚妄。
裴无臻倒是很喜欢齐弥这旁若无人的态度,他低笑一声,“在此多日,你不打算出来了吗?”
面上端的是云淡风轻,只有握着铁栏的手微微收紧,稍稍显露他的心情。
这地牢过于安静,裴无臻话毕后没再开口,只能听见他与齐弥的极其细微的呼吸声。
陌笺抬眸看见裴无臻握着铁栏越发收紧,指尖已经泛起白色。
齐弥在在此时终于出声,她停止拨弄手中佛珠,正色道:“裴公子,齐弥早在四年前遁入空门,未能斩去青丝仅因兄长阻拦。你若不信,我可在此以剃度自证。”
齐弥开头说的三个字令裴无臻露出欣喜之色,然而不等他彻底展颜就听见了后面的话,脸色顿时变得难看,“不要!”
裴无臻来回踱步,“你知道我有多喜欢你的。我是晏城的少城主,要不了两年就能成为城主,只要你点头,这城主夫人的位置就是你的。到那时,你的兄长就是我的兄长,我自然不会再同赵城主一起对付他。”
他顿了顿,“我手中还有些证据,只要你想,我可以拿出来帮你们对付他,届时……”
齐弥轻轻摇头,婉拒道:“我这眼疾天生且无法治愈,不适合做你们裴家的主母,更不适合做城主夫人。”
而且,她也不愿。
“……扳倒赵城主,你的兄长甚至可以成为这红城的新主人……”
裴无臻面上笑着,从陌笺的角度却又看见他眉眼间透出些难过。
“然后呢?让我的兄长做你们晏城的傀儡吗?”
齐弥道:“你可有想过,两城谋划多时,岂能容你如此行事?你将心思都花在我身上了,你的盟友与同伴就不曾有过丁点异议?”
齐弥一针见血,裴无臻刻意不去思考的问题被她瞬间剖开,他面上颜色褪去,只剩苍白。
裴无臻笑容勉强,“不是……”
然而反驳的话还没说完,齐弥又道:“不妨让我来猜猜,你来之前,你的同伴定然告诫过你,说我齐弥智多近妖所有话都不可信,但又说你只管放手去做自己想要的事便是,凡事都有他们替你兜底为你掌控。”
她轻轻笑了下,露出裴无臻在这些日子以来见过的她的第一个笑容,只是从裴无臻的角度看过去,那笑里带了些难以言说的讥诮。
“说起来,你出门已有数月,可有再见过你爹娘?赵城主上次与你秉烛夜谈提及的内容,如今可有实现其中一成?”
裴无臻下意识松手退后一步,齐弥的话如影随形,“他们应当有劝过你,说你掌控不了我,建议你折断我的翅膀打断我的腿脚,让我彻底依附于你。”
“但也有人建议你,越有难度的事情做起来才会越有意思。”
“那么,你对我的示好与纠缠,究竟是出于自己的真心,还是他人的潜移默化?”
裴无臻强撑着否认,“没有,都没有的……”
他试图转移话题,却被齐弥三言两语绕了回去。
前几日的乖顺姿态方式是假的,裴无臻挣扎片刻,终是匆匆离去。
直到裴无臻彻底远去,陌笺看向依然平静的齐弥。
“赵城主就是我红城的城主。”
齐弥开始为陌笺解释,“晏城城主夫妇的情况恐怕不太妙。”
“裴无臻看似耳根子软,但在娶我这一点上没有任何让步,有些奇怪。他还避开了我点他父母的问题,或许是知道什么但不说。”
陌笺想到裴无臻方才那番看似示好与劝说,实际将己方讯息透露大半的言行举止,总觉得此人……
更可能是无法说。
“按理,我已成为阶下囚,就算兄长不在,他们想要吞下大半齐家也不算太难,可他们没有如此做,偏生要等兄长回来。”
林林总总在心头一扫而过,齐弥径直下了定论,“他们所图定然不小,或许不单单是齐家,而是打算连同红城晏城也一网打尽。”
“而这裴无臻有发现什么,才会故意纠缠于我,顺理成章地每日来寻我又向我透露只言片语。不直言,或许是有人在监视,不止监视我,也在监视他。”
“那现在或许就到了我该出场的时候了。”
陌笺浅浅笑着,“跟上‘失态’的裴无臻,或许能发现什么端倪。”
齐弥颔首,“有劳陌公子了。”
“好说。”陌笺往外走去,声音飘至齐弥耳边,极轻极轻,“看样子,此事很可能有修士参与,陌某还真得出手帮你们了。”
齐弥怔了一瞬,眉目缓和,“谢谢您。”
陌笺即将走出牢房,齐弥犹豫片刻,还是喊了她一声,“陌公子。”
陌笺转身,见其抿着唇仍是在犹豫,结合方才发生之事,陌笺了悟,“如有可能,我会拉他一把。”
但若已做下无法挽回之事,她绝不姑息。
齐弥动作极小地点头,“但愿还来得及。”
但愿裴无臻还没做出无法被原谅的恶事。
陌笺随口应了声,“但愿。”
且不论裴无臻对齐弥是真心还是假意,但若无他先一步将齐弥关入此处地牢,齐弥落到怨恨齐家的赵城主手中或是背后谋划许多的那些人手中都做不得好。
齐弥手边冷掉的茶正是四年前齐栾接待陌笺白瑞时所泡的同款茶叶,看守之人只待在楼梯附近没有过来,再加上这三间牢房的打通布置,还得是裴无臻的意思。
这位少城主在那群人中有一定话语权,但大概也仅限于此了。
陌笺一步踏出数丈,烛火摇曳的地牢里没能留下她的任何痕迹。
希望他还有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