芮嘉三年级的那个暑假,忙于工作的父母将他送到了栾城的舅妈家。
栾城的夏天简直像一个巨大的蒸笼,连风裹着一层又一层的热浪。
十岁的芮嘉正趴在车窗沿上,下巴抵着软乎乎的胳膊,紧紧地抿着小嘴,兴致恹恹。
燥热的风呼呼地打在脸上,眼前飞过一棵又一棵的大栾树,往常看到这些新鲜的东西,他总是咋呼得不行,而今天却格外地安静。
“嘉嘉,到了舅妈家一定要好好听话,知道吗?”妈妈坐在一旁,轻轻拍了拍他的后背。
“哦。”芮嘉一动没动,偷偷用手背揉了揉发红的眼睛。
爸爸在前面开着车,闻言瞥了一眼后视镜,“乖儿子,还不开心啊?”
来之前,两人就已经给芮嘉做了很久的心理建设,可每次一提起这事儿,小孩儿就立马嚎啕大哭,最后连嗓子都哭哑了还是死活不愿意去。
这不,来之前,又大哭了一场。没法儿,最后两个人只得连哄带骗地将人带上了车,而结果就是一路上哭倒没有,反而不理人了,直到现在还在闹脾气。
“没有。”芮嘉犟着嘴,来回转着眼珠,不想让泪流下来。
话音刚落,他就感觉有只手摸上了他的脑袋,轻轻地来回揉着,紧接着妈妈的声音又在耳边响起,“嘉嘉,我们也不想离开你的,只是爸爸妈妈工作太忙了,要去很远很远的地方呢,很危险的,所以不允许小朋友去的。”
“乖儿子,你再这样哭,以后可找不到媳妇儿。”
他们上一年申请了去非洲那边的孔子学院任教,三个月前刚收到录用通知。
这个决定本就是他们很早就做好的,不仅是学校那边有硬性要求,而且这也是他们共同的愿望。
申请前,他们就已经想好将孩子送到栾城这里,也早就打好了招呼。他们本以为一切都安排妥当了,可是等到真正到了分开的时候,看着泣不成声的儿子,夫妻俩也很痛苦。
但是,没有办法。
芮嘉上着学,总不能辍学跟着他们去非洲,再说了那边具体什么情况、危不危险,他们也说不清。
不能让孩子去冒险,所以即便再不舍也只得出此下策。
“你们要去哪里?很远吗?”芮嘉听着,终于红着眼眶,转过来了脑袋,委屈叽叽地问,“为什么小孩子不能去?”
看着儿子这样一副眼泪汪汪的可怜样子,妈妈实在是心疼,伸手将他搂进了怀里,温柔地安抚着,“不远的,宝贝,只要有空,我们就会立马回来见你,好不好?”
“那要多久?我说想你们了,你们就能回来吗?”芮嘉的声音埋在妈妈的臂弯里,瓮声瓮气的,带着明显的哭音。
可是,这次他却没有很快的得到答案。
一家三口难得地这样沉默,不知道过了多久,直到他忽然听到爸爸说了声“到了”。
舅妈家所在的小区又旧又矮,最高只有六层。
这些小楼的外墙早已褪去了昔日的样子,如今斑驳而又黯淡。有些地方的墙皮都剥落了下来,露出了里面灰色的水泥,像是爬在墙上的一道又一道的疤,狰狞而又难看。
他们到的时候,舅舅和舅妈已经等在了小区门口,见他们下了车,立马热情地迎了上来。
“诗婉、昱辰啊,你们来就来嘛,拿这么多东西干嘛。”舅妈笑眯眯地瞅了一眼两人手里的东西,扬着嘴角。
舅舅站在一边闻言也笑着附和道:“是呀,你们也真是的,这么客气干嘛。这个就是芮嘉吧,居然已经长这么大了。”
说着就要上手去摸芮嘉的头,芮嘉一个激灵退了几步,躲到了妈妈身后,右手紧紧攥着妈妈的衣角。
“这孩子还挺认生。”舅妈笑着看了看他,很快又转了话题,“路上顺利吗?”
“顺利……”
芮嘉躲在身后一边听着大人闲谈,一边玩着妈妈的衣角。
直到余光中忽然出现一个黑影,芮嘉下意识地偏了偏头。
恰巧看到一个戴着黑色棒球棒、穿着黑色印花T恤、黑色裤子的男孩正往这边走,肩上还背着一个黑色书包。
这就是现实中柯南里的“小黑”吗?芮嘉第一反应这样想。
那人的帽檐压得很低,远远看只能看到鼻尖及其以下的部分,在黑色的衬托下显得格外地白。
不知道是不是察觉到了他的目光,下一秒,那人忽然转头朝这边瞥了一眼。
他这才看清了对方的眼睛,像是一汪深不见底的寒潭,幽暗而又冰冷,让人莫名地有些不舒服。
芮嘉愣了一瞬,见对方离自己越来越近,急忙收回了视线。
真是个奇怪的“小黑”。
“嘉嘉,快叫舅舅、舅妈。”沉思间,妈妈把他从身后拽到了前面,拍了拍他的肩膀。
芮嘉这才从“小黑”的愣神中反应过来,扭扭捏捏地喊了声:“舅舅、舅妈好……”
……
当天下午,他的爸爸妈妈趁着他睡觉的时候,偷偷走了。
但是他们想错了,芮嘉当时根本就没有真睡着,他知道他们什么时候走的,也听到了他们在他耳边呢喃说的临别的话。
等到外面客厅没了什么响声的时候,他才偷偷地爬起来,走到窗边往楼下望着。
外面伫立着一棵栾树,繁茂的枝叶层层叠叠,阳光正透过树叶的缝隙,在地上洒下一片斑斑驳驳的的光影。
他看到光影中,妈妈正背对着楼,抹了几把眼睛,爸爸站在一旁,手轻轻地拍着她的肩膀。
直到最后两人被舅舅舅妈送上了车,再也看不见。
芮嘉忽然觉得眼睛又开始发酸,肩膀也跟着开始一耸一耸的,难过和委屈一阵又一阵地翻涌,他觉得自己现在像个没人要的潦草小狗……
舅舅一般时间都在外面工作,几乎很少回来,所以大多数时间他都跟舅妈待在家里。
说实话,舅妈对他挺好的,不仅给他买各种各样的衣服,每天还变着法地给他做吃的。
可是刚开始的一段时间,他还是没有办法适应,他还是会想家,想爸爸妈妈。
所以,有时候中午,等到舅妈看电视看着在沙发上睡着的时候,他就会一个人偷偷跑到楼道。
他喜欢抱着膝盖坐在楼梯最上面的台阶,因为正对下方拐角处,有一扇小窗户,能看到一簇栾树的叶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