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婉就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能怎么说呢?也许长陵侯夫人真的没有害过刘姨娘,也许她动了手却不敢承认,可是素婉又不是她肚中虫,如何知晓她做是没做,又怎么敢给她“作证”?
“母亲,母亲,”她安抚地拍拍长陵侯夫人的手臂,努力将自己的手解救出来:一段皓白的腕子上,此刻已然多了几个红色的指痕,“便是父亲亲自来了,也不能无缘无故冤枉人呐——咱们姑且先去看看罢,或许只是那屋子里暗,收生的妈妈看不清呢。”
其实怎么会看不清?白日里生的孩子,她那屋子又向阳。
但说这个,总是个祝愿罢,即便祝愿不能成真:那襁褓里的小小孩童,脸蛋尚是紫红色的,人也皱皱巴巴的,已经睡熟了,瞧着是个很正常的婴孩。
可是揭开襁褓去看,却果然是“既没有这个,也没有那个”。
素婉捂住了嘴。
长陵侯夫人则是紧紧抿着嘴唇,脸上的肌肉也绷着。她的脸色比方才还差了,仿佛要昏过去似的。
这孩子能活,但做不了男子,也做不了女儿。
长陵侯夫人的手颤抖着伸出去,拨开孩子的腿,看过一眼,身子一晃便瘫软下去。
温妈妈在一边儿扶她,却不想她周身骨头都软了,这一搀竟也没有搀住,身子跟着一矮,险些一同倒下。
长陵侯夫人便不抓素婉了,改抓温妈妈:“造孽呀,造孽,这是招惹了什么邪灵呐!”
温妈妈的神色也很难看。
她们曾经想法子让侯爷知道,世上有个叫转胎丸的好东西,也暗动手脚,给侯爷提供过有毒的“转胎丸”。
可她们只是想让刘姨娘滑胎,若是滑胎之外自己也死掉了就更好。
她们可没有打算让一个活着的刘姨娘,生出一个不男不女的怪物来啊。
生了这么个怪东西,是天老爷厌烦长陵侯府啊!
连正经的夫人都是这副模样,两位姨娘小院里的婢女们,就更是无措了。
甚至有人已经藏在折廊的角落偷偷哭出来。
素婉抬眼,看看温妈妈,和声道:“妈妈,母亲今日疲惫,不如您扶着她先去歇了。一位姨娘生育罢了,纵母亲慈爱体恤,也不必始终守在这里,祖宗保佑,刘姨娘是定能安产的。”
温妈妈整个人也不是很好,听了这话,她懵了一懵,脱口道:“刘姨娘不是已然……”
“已然”之后,她方收住话头。
在后宅待了几十年啦,如何能不明白,少夫人这话的意思是——大伙儿就当这事没发生过!刘姨娘的娃娃还没落地呢,这落地的这个……
就当大伙儿都看错了罢。
温妈妈眼珠子一骨碌,便道:“少夫人孝敬,足以感天呀!夫人,咱们先回去罢,刘姨娘为侯府开枝散叶固然辛苦,夫人的身子骨却是更要紧百倍!”
长陵侯夫人哆哆嗦嗦看了看温妈妈,又看了看素婉,仓促地点了头:“六娘啊,这,这边就交给你啦。若是……若有了信儿,去我那里知会一声便是。”
素婉答应了,她才离开,回了自己院中,便闭了门,寻出许多梯己来,交给温妈妈,要她去外头寻师傅做法事去。
一定是有人招惹了什么晦气的鬼神,才会有今日的一劫呀!她每日里在后宅中怀念儿子,坏事一定不是她做的,那么就请鬼神只管报复长陵侯和那两个无耻的小蹄子,万万不要连累她!
而留在刘姨娘那里的素婉,则不顾婢子们的拦阻,进了产房。
刘氏这是第一回生育,虽然大抵受惠于她“好生养”的身段儿,发动和分娩都快得很,可也伤了不少元气,此刻惨白着一张脸儿,却不肯睡。
见素婉进门,便急急问:“少夫人,我是生了个女孩儿么?”
“为何这样问?”
“我听得外头有人说作孽,我问旁人,她们又都不肯说——若是生了儿子,总是一件喜事呀。”
素婉默了默,问:“若是个女孩儿,你待如何呢。”
刘姨娘泛白的嘴唇张了一张,眼中一点殷切去了多半,方道:“女孩儿也是我生的,别人不喜欢,我喜欢,我做阿娘的疼她呀。”
说着还想到了别的什么,脸上竟有一点点生起希冀的辉光:“夫人一定也想要个儿子罢,可我这个是女孩儿,少夫人能不能与夫人美言几句,让她留在我身边?”
素婉一时竟也不落忍了,握了她的手,道:“你好好养身子罢,今后还能有儿女的。”
刘姨娘的手就是一僵:“怎么?我的孩儿……难道她,她没能活着?”
没活着,或许也比现下还活着好罢。
素婉要张口,便听外头一阵儿啼。
“她活着啊!我听到她的哭声了!”刘姨娘方才那深深的惊惧就不见了,转为迷惑,“你们这都是怎么了?怎么人人都这样奇怪呀!”
素婉想了想,道:“你们把那孩子抱进来,让姨娘瞧瞧罢。”
婢女们就吃了一惊:“少夫人!”
“她自己生的,难道看不得了吗?”
刘姨娘仿佛嗅到了什么令她不安的气息,这会儿却是不再接话了,只不安地等着——等着她的婢女,抱着那个小小的襁褓,凑近她,解开缚带。
她看向婴孩腿间的第一眼,尚满是迷茫,待看清那里的模样,便是一声尖叫。
“怎么会这样!”她的声音从不曾这样凄厉,“这是什么怪物!拿走,拿走!这不是我的孩子!”
“姨娘,这是……”
“不是!不可能!这东西不是人!”刘姨娘疯了一般,伸手掏摸着,似乎想从身边抓起随便什么物事去丢那孩子,“给我拿走!我不要看!”
素婉惊呆了,想去按住她的手——可刘姨娘已经放声大哭起来。
“我也不求我儿富贵,也不求他出众,只消他康健平安我就欢喜了,怎么天老爷这样待我!这是什么怪东西!我做了什么孽!若是有罪,让我死便好了,如何让我生出这么个东西来!”
她几乎是在嚎啕,而素婉的心也跟着皱起来了。
刚才那件事,她是不是做得不对?
她原想着,刘姨娘该知晓自己亲骨肉是怎么个情形:照说生了这样的孩子是不吉利的,若是刘姨娘想留下这孩子,她便可以安排婢女们管住嘴巴,不要乱讲——就说刘姨娘生了位小千金,那侯爷也不能扒开女儿的襁褓看罢!
若是刘姨娘要将孩子送走,那也好,对外就说姨娘突然发动,生的孩儿太弱了,没养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