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镜听见水流涌突的“咕嘟”声,好奇地穿过花簇,挥动眼前的白雾。一片天然温泉出现在视野里,水波粼粼翻动,热气迎面扑来,将人一蒸,骨头都酥了。
迟镜欢呼一声,就要下水。
不过他把靴子踢掉、外袍也扯下来后,准备解开衣带的动作顿住,回头看谢陵。
谢陵静静地望着他,说:“怎么了?”
“你、你转过去一下。”
迟镜双眼溜圆,紧张地仰视着他,手捂领口,像一只护着过冬粮食的小型动物。
谢陵当他是羞于袒露躯体,没有二话,背过了身。
然而,迟镜才没有寻常人那样强烈的耻感,在夫君面前随便露。他不肯给谢陵看的原因不过是,颈侧和胸前全是季逍留的吻痕。
被夫君知道遭歹徒欺负了是一回事,当着他残魂的面,展示受欺负的罪证是另一回事。
给夫君戴绿帽就算了,怎么能把绿帽往他脸上糊呢?
迟镜不禁感慨,自己好善良。
其实他对谢陵挺不错,乖巧听话不惹事。谢陵以前都不多陪陪他,现在倒好,死了才能聊会儿天啦。
水声哗哗,迟镜适应着水温,慢慢沉下去。被弥漫的雾气一蒸,他头脑发晕,飘飘欲仙。
谢陵亦步入泉水,奇怪的是,他在水里和在岸上,没有任何分别。发丝、衣袂皆自然垂落,完全不受水流的影响。
迟镜一怔,旋即反应过来,鬼魂就是这样的。
他问:“谢陵,你怎么碰到我的呀?”
谢陵道:“我只能碰到你。”
看来,他也不知是何缘故。
迟镜猜测,或许因两人先前是道侣。天道见证,红线相连,比旁人多出一重缘分。
谢陵缓缓走近,迟镜怕被发现身上的印子,一边暗自咒骂季逍,一边下沉,直到水面会漾到鼻尖。
如此一来,几乎整个人浸在温热的泉水里。迟镜眯起眼睛,多日来的心酸劳苦,都在此刻化解了。
水声潺潺,气泡不断从池子底部冒上来。
温泉偏热,迟镜像染了胭脂的白玉,为数不多露在水上的肌肤,全部透出薄薄的粉色。
他的头发拢在身前,发丝细密,浸水后如同乌亮的绸缎。谢陵欲将其碎发捋至耳后,却被迟镜一把抓住。
触感冰凉,迟镜眼睫毛直颤。好险,差点就露出吻痕了。
谢陵道:“不冷?”
迟镜急中生智,说:“冷,给你暖一暖。”
谢陵便不动了。
他像一块冰,严寒刺骨,且安静,从不问年少的道侣行事缘由,或许因纵容,或许因不关心。
迟镜却尝试着对他示好。虽说谢陵变得跟地缚灵一样,随时可能魂飞魄散,但迟镜还得活下去,并且要学会靠自己。
目前来说,他要提升自己,无疑是谢陵能给予的帮助最大,从他送的新衣服和暗器就能看出来。
不过,迟镜的取悦十分笨拙,只是用两手摩挲谢陵的指节。剑仙之手,生着许多剑茧,薄薄的,破坏了原本的优美,显出三分凌厉。
迟镜摸着摸着,偷瞄谢陵,却见道侣垂目视下,一如既往的淡漠安然。
谢陵其实发现了吻痕吧?只是没冲他发火。
迟镜在心里又骂了季逍一句,想让他学学师尊,凡事抓重点,不要搞迁怒。但是,迟镜在燕山郡花天酒地的百年里,赏了无数台戏:山下的夫妻们极其重忠贞,要是被辜负了,一个个寻死觅活。
谢陵则太平静了。
连对季逍的不悦,也征求了迟镜的意见,仿佛迟镜要杀要剐,他都会办到;可迟镜狠不下心,他亦不作强求。
胡思乱想间,迟镜的双手渐渐放慢。
归根结底,他对谢陵而言,就是个花瓶。被他人染指固然烦恼,但谁会在乎花瓶的感受?不过是觉得自身被冒犯,才有所不快罢了。
谢陵收回手,道:“别着凉。”
迟镜一愣,旋即绽开笑颜:“没事,这里可热乎了。”
谢陵倾身,在他唇上吻了一下。梨花点水,一触及分,迟镜以为终于走到两人见面的正常流程了,仰起脸,没想到谢陵只亲了这下便不再碰他,笃定道:
“会着凉。”
迟镜:“……那你还大半夜去床上摸我。很吓人的!”
那时候怎么不担心他会着凉?做的可比现在厉害多了。
谢陵:“……”
谢陵道:“刚死,不习惯。”
他见迟镜鼓起脸,想了想,道:“你说死者为大。”
迟镜也想做个大丈夫一言九鼎之人,哼道:“好吧!”
他们总是这样。即便意见相左,也不会谈论到底,轻飘飘的两句话后,要么“好吧”,要么“算了”。
迟镜转身在水里走动,进一步享受温泉。
少年人的眼睛黑白分明,如墨色琉璃清透,没沾过任何不洁净的东西。他的杏核眼不太标准,因为眼尾稍显上挑,去掉钝感,多了机灵与狡黠。
可惜迟镜的三魂七魄先天不全,看着聪明罢了,脑瓜子常常不够用。好在他面相纯善,笑起来若花逐水,灿然生光,教人想不到他半点不好的地方。
谢陵望着道侣撒欢,问:“近日,还有幻觉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