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晏氿】
太冷了啊。
寒意好似沿着脚底钻进了骨头缝里。陈安楠坐在里屋的一张双人床上,外面人声嘈杂,他隐约听见几声哭腔。
四处漏风的门已经用厚重的棉布挡上了,可烟灰的味道却始缭绕在鼻端散不去,像是渗透进了空气里。
棉布被被人掀开,屋子里的炭火盆被风撩起,盘旋成一个小漩涡,带起灰。
“出来给你妈最后再磕一个吧。”邻居婶子走进来跟他说。
陈安楠被抱着出去的时候,院落里挤满了人,阴暗的堂屋里挂着几块白色帐子,在风里抖动着。
这场丧事,来的人都是些亲坊邻居,没有亲人。
窄小的屋子,里头长凳上坐的人都在耸肩抽泣,时不时喊两声,那尖利的嗓音好似带着某种魔力,不多时便带动了更多的哭声,他们一边哭着,一边细算着这家人之前的种种好。
婶子抱着陈安楠进去,门口的白花飘了满地。
他安静的趴在婶子身上,只盯着前头看,不哭也不闹。
太可怜了。有人说,妈妈怀他的时候爸爸就去世了,母子俩好不容易熬过最难的时候,日子正有点盼头呢,妈妈也走了,这孩子还不到五岁呢,以后要怎么办。
叹息声夹在风里,陈安楠只是听着。婶子把他放下来,叫他对着前面的棺材磕几个,一会就要下葬了。
陈安楠听话跪了下去,地砖上那阴凉的寒气就顺着缝隙渗进了膝盖。
他按照婶子的话,磕了九个。
视线里,椅子上放着相框,前几天还活生生的一个人被装在了这小小的相框里,笑容和从前一样宁静温柔,只不过这回失了色彩。
这是妈妈留给陈安楠最后的样子。
棺材在这之后,被几个男人架着推到了板车上拖走,外头的哭声一时间更响亮了,在小小的堂屋里缭绕、回荡着,像是找不到出路的野鬼。
陈安楠仍没哭。
有人说,这孩子心硬,妈没了也不吭声,也有人说,这是年纪小,不知生离即是死别。
陈安楠都只是听着。婶子把他抱到了火盆边,叫他烤火暖暖,又从铁盒子里摸出两块饼干给他,让他饿了就吃。
那个饼干筒已经放了很久了,里面只有一把变了味儿的饼干屑和几块软掉的饼干。陈安楠乖乖接过来,握在手心里。
后续的流程繁冗,天又冷,小孩子没必要再跟着。
陈安楠望着陈旧的木头柜子发怔,手里的饼干都被捂软了。那忽远忽近的哭声好似真的能够感染人,让他的胸口都跟着发震。
他目光又转到了椅子上的相框上,其实那张照片小了几寸,放在相框里并不合适,也不知是从哪里弄来的,边沿处都已经泛了黄。
照片和妈妈临走前的样子也不大像,没有浮肿的身体,没有黯淡的眉眼,蓬乱的头发变作了两条板正的麻花辫。
陈安楠想到了妈妈躺在床上说的话,说妈妈只是出趟远门,过段日子还会回来的。
那些话在他脑海里循环了成千上万遍,说多了他自己也信以为真了,妈妈又不是不回来了,有什么可哭的呢?
只是这个冬天真是太冷了呀,要是妈妈在就好了。陈安楠把半张脸埋在围巾里,可露出来的皮肤一过风,还是跟针扎似的疼。
寒冬腊月里,灵堂冷风直灌,人说话时,嘴僵地吐字都不利索。
“唉……还那么年轻就去了。留下的小孩就可怜了,才四岁就没了爹妈,以后日子还长着呢,这可要怎么办?”
“会给送到孤儿院去的吧。”
“听说不是呢,”那大人声音压得低了,“你晓不晓得这家男人有个拜过把子的兄弟,前几年男人去世了,就是那个兄弟来主持的白事,这回也是他来的。”
“我看那个兄弟经常来这家走动的……每次来都带不少东西的,怪有钱的,你说会不会……”声音愈来愈低,淹没在参差不齐的哭声中。
陈安楠听不见了。
“哎呦哎呦呸呸呸!这种话可不能瞎说的,死都死了,说这个对死人不敬的。”
“我就是听人说那男人跟他老婆也离婚了,这家又孤儿寡母的,以前这种事又不是没见过。”
“呀呀呀!两码事两码事……”
“我就是顺口一说嘛。听说那男人姓陆,家境好,现在还在大学当老师,待遇不错的……”
忽然间,砰地一声重响打断了这段闲话。几个女人吓得一扭头,瞧见是个小男孩重重踢了一脚炭盆。
炭盆被踢歪,风卷起灰烬,火星子被一下子撩得老高。
陈安楠也被吓了一跳,惊得往后瑟缩了下,手里的饼干掉在地上。
踢炭盆的小男孩要比陈安楠高上很多,穿着棉袄,小脸儿夹在厚厚的领子间,绷得紧紧的,显得眉眼深。
“这谁家的小孩?”说闲话的女人讪讪笑着。
旁边女人拉她,小声耳语:“这不就是那个陆家的。”
“爱说闲话回家说,在别人家嘴碎,也不怕半夜人家来索命。”小男孩语气不大好,目光更是恨不得能在这几个女人身上烧出个洞来。
女人们互相使个眼色,推搡着走到另一边去了。
那男孩捡起地上的火剪,朝陈安楠这里走来。
陈安楠不禁朝后缩了下,眨着一双眼睛怯怯地望他,却见男孩只是用火剪往炭盆里拨了两下火。
火一下烧地旺了,男孩往里面丢了沓纸钱。
火舌转瞬吞噬掉残垣,陈安楠听见他说:“你是哑巴么?你愿意听别人这么说你妈,我都不愿意听别人这么说我爸。”
陈安楠不答话。他压根没听清楚婶子们说得什么话,就是听见了,也听不懂好赖。四岁的小孩儿,能懂什么呢?
他觉得饿,蹲身捡起了地上的饼干,要往嘴里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