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以手攥紧自己的衣襟,深吸一口气。
他必须得——冷静下来。至少别让自己再去想那双松石绿的眼睛。
*
可惜事实容不得他冷静。
孤儿院的门口,阿尔伯特听到了有别于他所乘坐的马车牵系的马的马蹄声,由远而近。直至完全来到门前,缰绳被攥紧,马发出一声长吁,在快速奔袭后由于突如其来的扼停而立起上半身,前蹄用力跺在地面,终于停稳,尘土飞扬。
“卡文迪许小姐?”
阿尔伯特从马车窗中看到这一幕,终于和莫里亚蒂伯爵感同身受——他也感到了久违的窒息。
玛蒂娜穿着卡文迪许家最粗壮的厨房女仆的宽松裙子,显而易见没穿束胸衣。她没戴帽子,也没挽头发,一席黑发倾泻在肩背上。在传闻中卧床不起的姑娘骑马飞奔而来,两条腿分跨在马身两侧,以不同于淑女专属的侧骑的姿势稳稳地坐在马背上。
“停车!”几乎是在一刹那,阿尔伯特就立刻做出了决定——
他向玛蒂娜跑去。
但没等他前来伸手扶她下马,玛蒂娜就干脆利落地下了马,还有闲情逸致捋了一把马的鬃毛。
“卡文迪许小姐……”阿尔伯特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但理智告诉他,不能提她刚才一系列的惊世骇俗之举,“……日安。”
玛蒂娜点点头。
走近了之后,阿尔伯特才发现,她是真的病了。她一向苍白的脸颊染上了不健康的绯红,而一向鲜红似血的嘴唇此刻却毫无血色。但凡有眼睛的人都能做出判断:她现在高烧不退。
“你在生病。”
他神色怔怔,失礼地观察玛蒂娜的脸色。
“对。”玛蒂娜展示她被烧伤严重、包扎绷带都在渗血的左手,轻飘飘道,“魔鬼逼迫我出卖自己的灵魂和□□,我拒绝了。为了打消它的念头,我把手伸进了壁炉里。”
“那你的脖子?”
阿尔伯特指的是玛蒂娜领口处露出的绷带。
“哦,这个啊。”玛蒂娜笑了 ,“是医生试图治愈我的高烧,于是往我脖子上隔了几刀,放了一壶血。”
糟糕的身体状况让她显而易见地陷入头脑混乱与疯狂,以至于她堪称兴奋地踏入孤儿院,同时轻声哼唱一首歌词破碎的歌谣。
“孩子们在礼拜堂里。”
孤儿院的修女们看到这两位过于年轻的贵族男女并肩走在一起,并不多说什么,只是尽职地告知消息。
“多谢。”阿尔伯特向她们道谢,转向玛蒂娜,“卡文迪许小姐,你应该回家。”
“我不想呆家里。”玛蒂娜咯咯笑出声,“难道你喜欢呆家里不成?”
她已经神志不清了。
阿尔伯特心下一沉。
“卡文迪许小姐就是很好的贵族,对吧?她记下了我的名字,还捐了好多钱给我们。”
礼拜堂里,围绕在“威廉”旁边,扎着两条麻花辫的安妮说。
“但是也有坏贵族。”一个男孩低下头。
“我不是教过你们了吗?”红眼睛的小顾问温温柔柔地笑,“对待坏贵族,我们应该怎么做?
“战斗!”“战斗!”“杀了他们!”
听到这些童真的呐喊,阿尔伯特着实吃了一惊。他们稚嫩的声音此起彼伏,兴高采烈地吐出让人不寒而栗的话语。而为首者,正坐在圣坛下,露出圣洁和蔼的微笑,如同正在开导信徒的神父。
阿尔伯特不由得地睁大双眼,瞳孔微微收缩。受到那种气氛的鼓舞,他心中一直以来隐藏的对自己阶级的深深厌恶被彻底激发,情不自禁地向前迈出一步。
“名字里不带e的安妮。”
玛蒂娜干脆利落地出声,打断了这一切。
“你在干什么?”
她走向梳着两条麻花辫的小姑娘,歪歪脑袋,仿佛是在真情实感地疑惑,只有暗淡迷离的眼睛显示出她此时并不清醒。她无视了所有人各异的目光,径直走到安妮面前,弯下腰,双手捧起她的脸,与她对视。
“你在和这群人起哄些什么?”玛蒂娜接着道,“你还不明白吗?你和他们可不一样,阻碍你的远不止阶级,知道吗?他们可以战斗,但你会被教导女孩子不应该太粗鲁。他们可以接受高等教育,但你唯一能接触大学的机会就是在那里当保洁。他们可以努力工作,但你挣到的每个子都会被丈夫攥到手里。他们可以强壮无比,但你却有30%的概率死于生育。”
她亢奋起来,不知道是在对安妮陈述,还是仅仅只是在自我剖白:“男人吃女人。贵族男人吃贵族女人,底层男人吃底层女人。结了婚的男人吃妻子,吃女儿;没结婚的男人吃母亲,吃姐妹。有没有阶级都一样的,明白吗?即使你不是任何一个人的母亲、妻子、姐妹、女儿,你也可能仅仅只是因为走在路上就被吃。如果你没有养活自己的工作,你就会变成ji/女被所有人吃。即使是最贫穷、最一无所有的男人也可以吃女人。你有没有在街上见过流□□?”
安妮在她手心里愣愣地摇头。
玛蒂娜放开她,一拍手,大笑:“对啦!总不可能所有女人都有家庭、住处和工作,对吧?那流□□去了哪儿呢?”
她以混乱的视线投向面容模糊的“威廉”,随手抬起手杖,野蛮且不耐烦地打掉正在逼近的路易斯手中紧握的匕首。玛蒂娜转头看向安妮,眯起眼睛:
“你看,我记得你叫安妮,拼写时不带e。可他们却不会记得你叫什么。他们只会记得你父亲和丈夫的姓。有时候你是某某小姐,有时候你是某某夫人,可没人记得你是名字里不带e的安妮。”
下午的阳光透过浑浊的玻璃窗洒在玛蒂娜身上,这让她肩上的每一根发丝都在阳光下清晰可见,魆黑的五官却在斑驳的阳光下显得有些模糊,脸部阴影线条也有些紊乱。
“那我应该怎么做呢?”安妮双手紧握放在胸口,询问玛蒂娜。
玛蒂娜笑了,笑得有些温柔,眼神忽然清明起来:“我会帮你,不过现在还不能,得等一会儿。对了,”她抬起头,望了眼礼拜堂上的十字架,“前提是我能活下来。”
她忽然直挺挺地倒下了。
“卡文迪许小姐!”
她听见在一片混乱之中有沙哑青涩的声音在呼唤她,模糊的视野里翡翠绿与鲜红忽隐忽现,间错亮起,在眼中形成一片颜色诡异的马赛克。她想说“你是不是觉得我疯了,其实我比你们任何人都清醒”,但是她张了张嘴,什么都没说出来。她只感觉到自己左手上一片灼热的疼痛,湿黏温热,并且闻到满鼻的血腥味。她以为是手上碳化的肌肤又开裂了,但她抬起被缰绳磨破、不算完好的右手一抹,发现是脖子上那几道放血治疗的伤口竟然也一起裂了。她从来不知道自己体内的血有这么多,竟然还没有流完。
最终她说:“我看到母亲了,她从天空那边垂下一只手,还有一绺头发。”
然后她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
“真是疯了!”
玛蒂娜在意识模糊将醒之际,听到公爵在她周围来回踱步,不断发出咆哮和由于气短所导致的咳嗽,每咆哮一句就要咳嗽一大段,随之而来的则是重重的跺脚与更沉重的踱步声,这让她心烦意乱。
“你竟然就敢以那种样子出门,还被阿尔伯特少爷用莫里亚蒂的马车送回来!卡文迪许的脸都被你丢尽了!看看你这幅鬼样子,还有你烂到地里的名声!这下还有谁愿意和你结婚?你完蛋了!卡文迪许小姐!”
玛蒂娜昏昏沉沉地想到,这老头不过咆哮几声就咳得好像要死的那个人是他一样,说不准他还是能死在她前头。母亲确实给了她一具很好的身体,让她折腾到现在依然还能喘气。
不过婚约的事应该黄了。莫里亚蒂家不会要一个名声臭到家还快死的女人,即使他们冲着财产来也没用了,因为公爵的儿子还没生出来,不会让他们占这种便宜。
公爵气势汹汹地走了,一边走一边咳。他的情人立刻迎上去,温声软语地安抚他。
玛蒂娜再次陷入昏睡。
醒来时,四周漆黑一片。玛蒂娜有些摸不准现在是不是已经进入深夜,所以周围才这样黑;又或是因为连续不断的高烧让她瞎了眼,所以她才什么都看不见。
耳边传来熟悉的声音。这一次,这道声线明显地更加柔滑低沉,但其中的那丝居高临下依然足够让玛蒂娜分辨出来者为何人。
“这就是你期待的吗?”“她”说,“你快死了。”
玛蒂娜淡淡道:“嗯,对啊。”她的平静就好像她谈论的那个将死之人与她毫不相干,而不是她自己,“我想是个人都能看出来——哦,你不是人。那就是有眼睛的人都能看出来——哦,你没有眼睛。对了,你到底有没有眼睛?”
“她”忍不住笑起来,没有被冒犯到,只是有些幸灾乐祸与惋惜:“可惜了,浪费了这么美妙的灵魂。你就这么不愿意和我做生意?”
“我的理念是,就算死也不让任何人从我身上捞好处。”玛蒂娜颇具有黑色幽默感地回答,“不仅如此,我还要让所有人都不满意。”
“真的不和我做这笔交易吗?”魔鬼仍然不死心地诱惑她,“你可是快死了。”
在一片黑暗中,玛蒂娜什么都看不到。她闻不到魔鬼身上那刺鼻的烧焦的烟灰味,也完全动弹不得。她以为自己在说话,但仔细观察才发现自己连嘴都没张。四周一片寂静,只有魔鬼的声音传入她的脑海里。
也许她根本就没有任何知觉。
玛蒂娜冷静地想。
“你是不是忘了,急于达成这笔交易的人是你不是我。”她暗含嘲讽,“这就是你求我的态度?”
这让魔鬼忍不住愣了一下。“她”的兴致被彻底提了起来:“说说看?”
“取悦我。”玛蒂娜居高临下道,“向我展示你的价值。”
“你还真是让我大开眼界,我从没见过哪个人是这么和魔鬼做交易的。不过,”魔鬼顿了顿,“我很愿意向你展示我的价值。”
“她”伸出一根如烧焦树枝的手指,点了点玛蒂娜的心口:“明天你就能看到了,我的价值。”
“她”语带笑意,隐匿在黑夜之中。
玛蒂娜睁开眼睛。
天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