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斯愣了,随后绽放出大大的笑容,麻利地将硬币塞进口袋最深处,向贵族小姐敬了个礼:“尊令。”
他迈开小鹿般纤长的腿,跑动起来。
男孩身材瘦长。为了搬运东西,他挽起对他而言过于宽松的衬衣袖子,露出大半截被阳光晒得有着巧克力色泽的胳膊。深色一路延伸到最上部,在接近肩膀的部位骤然变浅,黑白的界限略有模糊。
他解开衬衣上端的扣子,抬手抹去脸上的汗珠。由于跑得过快,在凹凸不平的道路上跌了一跤,蹭破了膝盖,露出肌肤底下鲜红的肉来,血丝浮在深色的肌肤上。
贵族小姐见状便不悦地蹙起眉头,给了他一块雪白的手帕。手帕上带着香味,轻柔得如同云一样的雪白手帕系在膝盖上,被他手忙脚乱地用力扎了一道。
搬完这些货物,贵族小姐轻飘飘地往他手心里又丢了几个面额为一英镑的硬币。
“你做得很好。”
她说。
卡斯抬起头,透过马车窗望向处于昏暗中的那半边苍白的脸。不知怎的,本应该喜悦的他心里却划过一丝阴霾,尤其是当那双无机质的松石绿的眼眸状似无意地瞥过他时,他感到一丝从地底下钻出来彻骨寒意。
贵族小姐离开后不久,一位身材壮硕高大的仆人来到卡斯面前。他满是横肉的脸上勉强挤出一个可以称得上是“和煦”的笑,以糖果和硬币邀请卡斯,声称他的主人刚才看到卡斯干活的样子十分麻利,想聘用他。
从未在一天之内接连遇上两件好事,卡斯兴奋激动得脸蛋都红了。他忽然想起那位贵族小姐离开时那个堪称凉薄的笑,刚要迈开的步子迟疑了起来。那仆人见状,立刻塞给卡斯更多的硬币。
卡斯不再迟疑,雀跃地随他离开。
*
艾格尔顿伯爵只觉得焦渴难耐。
那个男孩!
距离上一次为自己寻找慰藉品,已经有足足四个月了。他已经忍耐到了极限。
美食已经无法填补他空洞的内心了。妻子、情人、美艳的女演员、名利场上的高级女/支/女,这些也无法引起他的欲望。他记得第一次捕捉到填补这份空洞欲望的契机,是在厄尔·马斯特钟表店。店主有个男孩。那个男孩当时正坐在柜台后,试着学会制作怀表。尖利的钳子刺破手掌,露出白皙肌肤后鲜红的血肉。这一下子就激起了他的渴望。
他最喜欢吃幼嫩的兔子。未成年的雄兔,肢体纤长有力,肌肉紧致幼嫩,反抗激烈又软弱。兔子肉很少有那种独特的气味。当你吃鸡肉、牛肉、猪肉、羊肉,都会通过气味分辨出这是哪种动物的肉。但兔子不会。
可以说,兔子的味道取决于他想下什么佐料。
第一次犯罪后,他足足隔了一年多。在发现苏格兰场是如此无用后,他才放心地犯下第二桩。但是他的欲望难以填平,反而越发激烈起来。第三次犯罪时,他惊讶地发现自己竟然只忍了八个月。而在第四次,他只能忍半年。他一向耐心地挑选猎物,仔细地观察。他早就将目标放在艾登服装店的那个男孩身上了,但是,但是街角的那个卖艺男孩!
他无法忍耐了。
被化学试剂迷晕的男孩被细细捆绑起来,运输到伦敦郊外的一处隐蔽房屋内。他醒了,堪称惊慌失措地挣扎。
伯爵笑了。他不会去虚情假意地安抚男孩,男孩挣扎起来才更有风味。幼兔的恐惧是最好的佐料,这让他感到无比饥饿。
仆人已经退到屋外去了。他会警惕周围的一切,以免主人享用美食的漫长过程被人打扰。
但是这一次,他没能恪尽职守。高大壮硕的仆人只感到眼前一黑,似乎有片阴影从屋顶上落下。他挣扎起来,就像一头待宰的猪。但是他发不出一点声音,只看到比他更高大的女仆将手指竖在唇边,露出意味深长的微笑。
一道血光过后,他什么都看不见了。
艾格尔顿伯爵的大餐只刚进入前菜部分。他开了瓶红酒,在为自己倒了一杯后,细细地浇在男孩的身上。
此时男孩的挣扎还算激烈,眼中满是鲜活的求生欲,这让他胃口大增。
门被骤然破开,伯爵在被人撞破犯罪现场的惊慌失措中猛然回头,只看到深色皮肤的银发女仆。伯爵自认身材高大,但是显然女仆比他更为高大。她的眼睛是无机质的金属光泽,在幽黑的环境中格外耀目,亮得让人胆寒。
她咧嘴笑了,森白的牙倒映在伯爵因恐惧而缩小到极致的瞳仁之中。以往都是他愉悦地欣赏猎物眼中的恐惧,现在也轮到他来作为猎物了。
昏暗的室内本有许多家具,但是现在却什么也没有了,只剩下一片虚无的黑暗。这片黑暗没有边界,四处涌动着充满恶意的眼神,但他却找不到这些眼神的来源。他只闻到刺鼻的烟灰味,以及血腥味。他似乎听到了木柴燃烧时的声音,还有咀嚼声。他低下头,才惊恐地发现自己的四肢已经被咀嚼殆尽。从黑暗深处伸出数以万计的包裹着火焰的焦黑阴影,凝聚在一起的焦黑烟灰汇聚成恶鬼的实体,附在他身上,啃食他的血肉。它们在尖声地笑,声音过于细嫩,让人难以分辨这种声音究竟是属于女子,还是孩子。
他在痛苦与绝望中被啃食得只剩几根残破的白骨。
在卡斯眼中,伯爵在一声凄厉的惨叫后瞬间化为一具只剩白骨的残骸。那位跟在贵族小姐身后的女仆推门而入,将手指竖在唇边。就在他以为自己即将获救时,只绝望地听到女仆温柔低沉的声音:
“不好意思,主人的意思是,这件事的影响要被压到最小,不能有更多的人知道罪犯是贵族。可是你已经看见艾格尔顿伯爵的脸了,不是吗?我不相信人类的守秘能力,所以,抱歉了。”
冰冷的手指摸上他滚烫的脖梗,有力的手指骨节隔着皮肉在他脊柱上轻轻地摩挲了一下,似乎在找准致命处。
“不用害怕,很快的。”
他只听到“咔嚓”一声,似乎是骨头被瞬间绞碎的声音。
眼前忽然泼墨似的黑,好像午夜的整片夜空倒转过来倾泻而下,将他淹没。
*
艾格尔顿伯爵夫人坐在丈夫的书桌前,她拿着公证印章的手正在微微颤抖。
“妈妈,我睡不着。”
她的女儿桃乐丝费力地推开厚重的门,走到母亲身边。
艾格尔顿夫人将女儿抱进怀里,满怀怜爱地抚摸女儿浅金色的鬈发与可爱的脸蛋。她的女儿是一个小天使,是上帝赐给她的宝物。
“妈妈也睡不着。”她将脸贴在女儿的发顶,以免女儿看见自己异样的表情,“没关系,我们可以一起去花园里看星星,好吗?”
年幼的女儿快乐地跳起来。在妈妈的陪伴下一起熬夜看星星,这简直是最令她快乐的事情。
“那个是什么星座?”
顺着母亲的手指,桃乐丝向天空看去:“那是天琴座。”
“那个呢?”
“大熊座……妈妈,星星不会动吗?它们会一直呆在原地吗?那为什么会有流星?可是流星出现后,星星并没有减少啊?”
艾格尔顿夫人没有回答女儿的问题。她只是一个普通的贵族女性,她没有接触过高深的知识。她会辨认星星,还是小时候在爱好天文学的父亲的书房里偷看书学来的。现在这个爱好被传承给了女儿。她无法回答女儿的问题,但也不会敷衍她。
她只轻轻抚摸女儿被晚风吹得冰冷的头发,用厚重的毛毯将女儿裹得更严实一些。
“妈妈也不知道,但我相信你长大后就会学会这些道理了。妈妈唯一能做的,是给你买一架可以观察星星的望远镜。”
“我能拥有那样的望远镜吗?”小小的孩子雀跃着蹦跶了两下,随即担忧道,“可是爸爸不是不同意吗?”
艾格尔顿夫人的笑容一滞。她撇开脸,抬眼望向浩瀚的星空。星光落进她深蓝的眼底,如一片深邃的宇宙,冰冷异常。
“他不会反对我们了。”
察觉到女儿的疑惑,她换上温柔的笑脸:“他去国外工作了,得有许多年才能回来。已经很晚了,我们回去睡觉好不好?”
温暖的卧室内,艾格尔顿夫人为女儿掖了掖被角。她满怀柔情地注视自己的女儿,在她圆鼓鼓的可爱小脸蛋上印下一个吻。
“晚安,桃乐丝。”
她拿起一盏烛台,关上门,步入黑暗的走廊。
她想起几天前发生的事。
那也是一个深夜,大名鼎鼎的疯女人卡文迪许小姐忽然造访此处。在她来到女儿卧室时,惊恐地发现女儿床前那把属于她的椅子上赫然坐着一个一身雪白的女人。她回过头,在昏黄的烛光中,那双无机质的冷色的眼幽深得看不清原本的颜色。
艾格尔顿夫人想说“你为什么出现在这里”,或者“你再不走我就叫仆人赶走你”。但是大名鼎鼎的疯女人的凭空造访激起了她本能的恐惧,让她的话卡在喉咙里。
她鼓起最后的勇气,挪到女儿床边,以自己的身躯隔开玛蒂娜与桃乐丝。
无端的,她发现卡文迪许小姐似乎笑了笑,这个笑容让她看起来没那么冷,但照旧让艾格尔顿夫人恐惧。
“她可真可爱。”无波无澜的声音机械地响起,在寂静的深夜里突兀异常,“就是不像艾格尔顿伯爵。”
艾格尔顿夫人忽然怒上心头。她正要张口,却被卡文迪许小姐接下来的话给止住了。
“我观察过许多人,孩子的发色很少会比父母双方都浅的。”她冷色的眼睛扫过艾格尔顿夫人蜜金色的头发,“除非她的父亲拥有的不是一头黑发,而是比浅金色更浅的金色。”
艾格尔顿夫人发起抖来。这个秘密她藏了许多年,并且藏得很好,连她的丈夫都不知道。
“有那样一个爱好独特的丈夫确实让人头疼,不是吗?他不爱女人,面对成年女性只会感到作呕。他喜欢男性,尤其是小男孩,这让他感到快乐。真是个令人难堪的爱好啊,不是吗?只是,如果只是这样倒也罢了,可他的爱好影响到繁衍后代上,可就大事不妙了。幸好夫人你足够聪明,也足够能干。”
卡文迪许小姐站起身来,一步步逼近至艾格尔顿夫人面前:“可惜,再聪明再能干,也有软肋。更可惜的是,你没法再如法炮制为自己赢得一个儿子。一旦丈夫去世,母女二人又该何去何从呢?”
艾格尔顿夫人终于从干涩的喉咙里找回自己的声音:“这和你没关系,卡文迪许小姐。”
“别那么紧张。”玛蒂娜轻松地笑了笑,但这个笑容落在艾格尔顿夫人眼底只带给她胆寒,“我是来提前给你透露消息的。你的丈夫要死了,不过所有人都只会知道他被女王派往遥远的国外为王室工作。”
“什——”艾格尔顿夫人明白过来了,深蓝的眼眸冷静异常,“你想要我为你做些什么呢?”
玛蒂娜脸上的笑容扩大了。她轻声哼唱一首来自德文郡的儿歌,信步闲庭般绕过紧张的艾格尔顿夫人,来到小床边,低头抚摸小女孩天使般的浅金色鬈发。
“我不需要你思考为我做什么,你只需要思考该为你女儿做什么。毕竟艾格尔顿伯爵不可能一直在国外工作,他会死,而且死在任上。一旦他死了,你作为寡妇尚且能获得很小一部分财产,但你的女儿呢?除非她能光明正大地拥有财产继承权与所有权。”
说到这里,艾格尔顿夫人已经彻底地冷静下来:“我明白了,多谢。”
她有些明白,为什么卡文迪许小姐才是上流社会的“疯女人”了。
这个“疯女人”想要的可是颠覆几千年来刻进所有人骨子里的让男性受益的制度!
“作为今夜不请自来的赔罪。”
玛蒂娜推过去一个精致的小匣子。艾格尔顿夫人甫一入手,就被小匣子坠了一下,这让她不由得为它的重量吃惊。出于谨慎,她顾不得礼仪,当着送礼人的面拆开包裹,露出里面只有巴掌大但机械精致、严丝合缝的星动仪。她不禁柔软了神色。
“是送给桃乐丝的吗?我代她谢谢你。”
“不,这是送给你的,柏妮斯。”
“柏妮斯”一词入耳,柏妮斯·艾格尔顿愣住了。她成为“艾格尔顿夫人”十年,也有十年不再被人称作“柏妮斯”了。
“我知道我该做什么,你放心。”
柏妮斯为玛蒂娜倒了一杯冷掉的红茶,也为自己倒了一杯。她对玛蒂娜举起杯子:“敬你。”
玛蒂娜笑了。
*
“艾格尔顿伯爵于一周前被‘派往国外’了,你做得很好。”
公共马车里,麦考夫略一点头,肯定了玛蒂娜的工作。
马车外,报童举着今天早上的报纸大肆推销:“第五个受害者出现了!凶手依旧逍遥法外!”
玛蒂娜望向车窗外,笑了一下。
“他们不会知道凶手是谁,也再也不可能找到凶手。毕竟早已被派往国外的死人又怎么可能是凶手呢?”
她轻松地笑笑。
“艾格尔顿夫人不会看出端倪吧?”
“怎么可能。就算察觉到了什么,她也会守口如瓶。”
收到麦考夫挑眉的信号,玛蒂娜摊开手:“像她那样的女人,是不可能允许自己的女儿成为杀/人犯的女儿的。”
“作为回报。”麦考夫推过去一份合同,“这是东伦敦某片地区的地契,女王觉得你会喜欢。”
玛蒂娜平静地接过这份地契:“是的,我很喜欢。”
这就是她的工作。
除开“卡文迪许公爵的独女”,除开“德文郡的宝藏”,除开“名利场的疯女人”,她还有一个身份——
“贵族监察官”。
十八岁那年,她也是如现在这样,被劫持上一辆公共马车,冷脸面对麦考夫,被死死地压制住,被迫进入白金汉宫面见女王。
她只记得女王当时对她说了三句话:
“卡文迪许公爵如何?”
“让你的女仆停止在白金汉宫纵火杀人。”
“那就做个交易吧,卡文迪许小姐。”
而玛蒂娜的回答也是同样的三句:
“挺好的,没死。”
“你们放我回去,她自然会停手。”
“要做交易就把你的方案和诚意拿上来,陛下。”
女王没再对她说第四句话,只让她带着女仆退下。在回去的路上,麦考夫拿出了方案与合同。
于是玛蒂娜获得了现在这份工作。她为女王清除贵族中影响尤其败坏的恶徒,将对贵族的舆论声讨扼杀在襁褓里。作为交换,女王会给予她一些便利和特权。
玛蒂娜觉得女王这种试图通过清剿贵族中的败坏者来压制阶级矛盾的想法很可笑。就好比她恨男性,不是因为看见女/干/鲨案才恨男性的。她恨,是因为这个社会让男性全方位受益的制度。只是简单地杀一些“坏男人”,是无法消磨她的反抗欲的。只要让资源倾斜的制度不改,她就永远愤怒、永远痛恨。
不过这份工作很合她意。借着“工作”带来的“机会”,她已经扶持了无数个“柏妮斯”。她们会和她一起向那个目标前进,哪怕仅仅是为了自己的利益。
她们不会停下脚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