鸦黑的发丝从他脸颊侧划过,阿尔伯特这才恍然惊觉他们竟然离得如此之近。茶几桌面的两杯红茶早已在地毯上凉得透彻,连茶香也所剩无几。乐队的节拍透过墙壁与地面传导而来,震颤得他心脏发麻。
他咬了咬舌尖,强迫自己更加冷静,却品尝到了苦涩。
“现在你可以吻我了,阿尔伯特。”
鲜血般的嘴唇吐出陷阱似的单词,让他毫不怀疑自己下一秒就会被她的毒牙刻上深深的痕迹、注入毒液。
阿尔伯特低低地叹气,抬手覆在她的眼睛上,遮挡住那双摄人心魄的眼,也抵挡了她的动作。
“我很抱歉,玛蒂娜。”他低声道。
掌心下,鸦黑的睫毛一动不动地抵着他的肌肤。她毫无所动,连眼睛也不眨,目光依旧隔着手掌直直地扎向他。
“你不必道歉。”她的语气很冷,阿尔伯特分不清她此时是否真的冷静,还是仍然处于那种病态的亢奋状态,“即使你没有做错任何事,你依旧可以轻轻松松地成为一个既得利益者。”
你既可以成为吸食她人血肉的既得利益者,还可以洁白无瑕地声称自己纯洁无辜,从未对不起任何人。
“我想为你做些什么。”
“你想为我做些什么呢?”她的尾音上扬。
“有很多贵族,他们子嗣不丰,只有女儿,他们不得不让不认识的亲戚继承自己的大部分遗产与爵位。”阿尔伯特慢慢地说,“与其给外人,不如给自己的女儿——他们会希望女儿拥有继承权的。”
阿尔伯特看不见玛蒂娜的眼睛,但他却能够看见她的嘴唇渐渐勾起弧度,露出怪异的微笑。
“是吗?”她反问。
阿尔伯特顿了顿:“其他贵族也会这么希望。”他压低声音,“他们都会希望自己娶到的妻子是那样一位继承全部遗产的人。”
玛蒂娜爆发出一声尖锐冷嗤,但是她没有笑。
“你会帮我,是吗?”
她原先被阿尔伯特抓住手腕的手动了动,转而握住他的手心。——那是一个结盟似的握手。
“是的。”
他反握住她的手,遮挡她眼睛的手掌也放下了。
“这样伊丽莎白·巴托里小姐才更有机会成为你合法的继承人。”
“你见过她,你觉得她怎么样?”
“我还不认识她。”
“哦,伊丽莎白啊。”玛蒂娜支着下巴,笑盈盈地看向阿尔伯特,“她在父母的主持下和一个年轻有为、富有英俊的男人订婚了,可她不想被人摆布,也不想成为别人的妻子,于是她策划了逃跑,求助于我。”
“她可真是位果敢的女士。”
“那你呢?阿尔伯特。如果你是位莫里亚蒂小姐,你会成为我,还是成为伊丽莎白?”
阿尔伯特怔住了。
他对上玛蒂娜那双笑盈盈的眼。冷色的眼倒映着他,将他的无措、他的不忍、他的沉思以及冷静彻骨的沉默的疯狂全部收归于眼底。
他如释重负地笑了:“我会成为你,玛蒂娜。”
玛蒂娜放声大笑。她掀开隔挡在二人之间的桌子,木质摩擦发出尖锐刺耳的动静。她毫不在意,施施然来到他面前,弯下腰,施舍般在他嘴唇上留下一个满是冰冷血腥味的吻。
阿尔伯特感到舌尖刺痛,不知是自己刚才留下的齿痕尚未愈合,还是因为被她森白的牙添上了新伤。
“恭喜你成功地取悦到了我。”她若无其事地起身,居高临下地看向形容狼狈的他,“所以我也会保证那位红眼睛小咨询师的■照不会有第二个人知道。”
阿尔伯特刚要说什么,就被她打断了:“你给我承诺,所以我也给你承诺。这很公平。”
舞台上,阿依达放声高歌。她既希望爱人胜利,又害怕爱人的胜利带来自己母国的覆灭,无论哪一方的胜利都会带来自己的痛苦。在胜利咏叹调中,她痛苦万分,向神明祈求以死亡了结这一切。
*
伊丽莎白一直坐在观众席间。直到第一幕结束,她才等来玛蒂娜。
她没有询问玛蒂娜发生了什么。身为优秀的下属,她不会过问上司的私事。
“唱的好吗?”玛蒂娜问她,“我刚才没怎么听。”
伊丽莎白跟随周围观众一起鼓掌。她收放自如地停下鼓掌,两手交叠放在膝上:“以前在德文郡时我没怎么听过歌剧,没有什么这一方面的审美,但我直觉她们唱的很好。”她顿了顿,“虽然我听不懂她们唱的内容是什么。”
舞台幕布徐徐降下,第一幕彻底结束,第二幕即将展开。
竖琴铮铮作响,为乐曲捏造出欧洲人想象中的埃及异域风情。
“很无聊的故事。”玛蒂娜低声为伊丽莎白讲解这个故事,“等下埃及公主该出场了,作为阿依达的情敌,她会在第二幕谎称拉达梅斯已死,试探阿依达的心意。”
“啊。”
伊丽莎白发出短促的叹息。
幕布展开,穿着浅金色长裙、头戴绿松石孔雀石与祖母绿头冠的埃及公主惬意地躺在黄金的贵妃椅上,背景的孔雀翎羽扇在灯光下熠熠生辉。她从躺椅上坐起。在众人的合唱中,她的歌声格外突出:
“胜利已经对你微笑,爱也会对你微笑。”
她仰头望向天空的方向,伸出双臂,甜蜜地歌词:“来吧,吾爱!来吧,吾爱!”
环绕在她身边的奴隶欢唱舞蹈,努力地取悦这位高贵的主人。她们献上杂技,卖力演出。升降台从舞台下方升起,机关、绳索与齿轮辘辘作响。歌声越发婉转动听,公主沉浸在喜悦之中,全然不知接下来会是怎样的惊喜。
“来吧,吾爱!——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婉转的歌声戛然而止,饰演公主的女演员惊恐万分地从躺椅上跌下,尖叫声撕裂了合唱,也截断了乐队演奏。失控的爆鸣过后,饰演奴隶的演员们四散奔逃,死一般的沉寂过后是全场哗然!
舞台中央的升降台处,那本该升上来取悦公主的杂技演员并不在那儿,取而代之的是一具僵硬的尸/体,与旁若无人奋力将匕首刺入尸/体胸膛的恩德斯伯爵。
闪烁着黄金与孔雀翎光芒的舞台依旧干洁,暗红的血随着匕首的刺入与拔出从尸体胸口溅出,缺乏流动性,只黏稠地凝滞在伯爵洁白的领巾上。
“啊,那不是——”从头顶包厢处传来故作惊讶的声音,演技浮夸地抬高音量,“恩德斯伯爵!”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玛蒂娜大笑出声,大声鼓掌。
“这才是这出戏的正题!”
她笑得那么大声,以至于整个歌剧厅都回荡着她的笑。凄厉如夜枭的笑声成为这场众目睽睽下的谋杀最好的配乐,令在场所有人噤若寒蝉。
她明白莫里亚蒂的戏路是什么了!
多么可笑的戏码!他们想通过众目睽睽下的死亡以刺激人们的愤慨,制造这种拙劣的戏码,来为贵族探出把柄。
有效吗?也许吧。
即便再怎么愤怒,人们也终究难抵国/家的暴力机关。可是啊,那些下议院的人,那些各怀鬼胎拥护各自利益的人,他们终将凭借这场颠簸拨弄权力的游戏,搅浑死水一潭的伦敦。
暴力与利益,它们就像是蒸汽机与煤,提供源源不断的驱动力。
她笑容满面地看着舞台上和舞台下的人们心怀鬼胎地表演,她看见浑身脏污的恩德斯伯爵被她的笑声激怒,恼羞成怒地吼叫,举起匕首向她扑来。
玛蒂娜依旧镇定地坐在原地,淡淡抬起眼皮,扫了他一眼。
一阵冷风擦过,匕首被击落在地,叮叮咚咚地响。
夏洛克踢掉伯爵手中的匕首,随意地提了提因此而凌乱的衣襟。玛丽安已经将伯爵擒拿在地,膝盖牢牢压在他的脊椎上。伯爵绝望地嘶吼,却仍然屈辱地被一个女仆压制在地动弹不得。
夏洛克憋了一口气无处撒,瞪了玛蒂娜一眼,一声不吭地低头查看起尸/体。
雪白的裙摆从他视野边缘擦过,他没好气道:“大小姐,别来无恙啊。这么多年没见,你还是那么不怕死。”
玛蒂娜低下头,居高临下地观看夏洛克检查尸体:“有什么发现吗?”
“尸体死于昨晚。”夏洛克扯扯嘴角, “可是伯爵知道自己杀了他。也就是说,有第三个人让他以为他昨天杀了的人还活着,所以他才会有那种反应。”
他站起身,撩起额前散落的黑发:“哈,真有意思。”他瞟了一眼已经被船上警/察治服的伯爵,忽然压低声音,“不会是你吧?”
“我要害人的话可没心思让他出这么大丑。”
“哈,那倒也是。”夏洛克斜着眼觑玛蒂娜,“毕竟你是个听从某个心狠手辣的男人命令办事杀人的心狠手辣的女人。”
“想知道第三个人是谁吗?”
“你知道?”
“我知道。”
夏洛克沉下脸,沉默了两秒。他咧开嘴笑了,意气风发地扬起头:“开什么玩笑,我可是侦探,谜题要自己解才有意思。”
他站起身,俯视玛蒂娜,又忽然想起这位大小姐不喜欢这么被俯视。可大小姐只一如既往的沉静地凝望他深色的眼,像一副被钉死在画框里的油画。
夏洛克感到一阵瘾意从他心底瘙痒地爬遍全身。他有些想抽烟了,可碍于玛蒂娜还在眼前,那即将伸进口袋拿烟的手指只是痉挛似的动了动。
“唔,我的好姑娘来找我了。”玛蒂娜看见伊丽莎白,懒洋洋地提起裙摆,摆摆手,“回见。希望下次我见到你的时候,不是在你因为吸入过量尼古丁或者其他药物而猝死的葬礼上。”
“我才不会——”夏洛克刚要提高音量,却暂停了,“啊。”
她走了。
*
半个月后,伊丽莎白跟随玛蒂娜从阿姆斯特丹途经巴黎回到伦敦。
这一次她收获不菲。
卡文迪许家族,他们的财富比她想象的要更庞大。这处历史并不深厚的纺织公司只是冰山一角,公司利润在大小姐的财产面前微小得可怜。
在玛蒂娜手把手的带领下,她终于敲开了通往资产阶级金字塔顶端的门,透过门缝捕捉到背后金光四溢的金融业的一丝微光。
行走在员工宿舍区的主干道上,伊丽莎白微笑着接受路过各员工的问候。
工场的一切都井井有条。权力的规则在这里已然建立,即使首脑不在,各个部件依旧能够依照她划定的轨道自行运转。
闷闷的重响在伊丽莎白头顶传来,有重物从三楼坠落,砸塌了一楼的阳台顶棚,滚落在地面,发出闷响与惨嚎。
是一个男人。
他躺在破碎的顶棚废墟中,惨嚎不止:“我的腿断了!我的脊椎断了!她要杀了我!是她把我从楼上推下来!”
一颗脑袋从他掉落的那扇窗探出来,观察了一下情况,又不慌不忙地缩回去。贝姬从三楼迈着优雅的小碎步跑下来,焦急但不慌乱,请求路人帮抬起她这失足坠楼的父亲。
贝姬的父亲一边嚎叫,一边破口大骂:“你这个女/表/子!当初你一生下来我就该把你掐死,你这个想杀自己父亲的疯女人!”
贝姬清清嗓子,从伊丽莎白面前跑过,经过时还记得点头以示问候。她优雅地来到父亲面前,温温柔柔道:“父亲,你喝了酒脑子不清醒。你现在骨头断了,以后可以变成一个生活无法自理的残疾人。不过没关系,我身为你的女儿,会好好照顾你。”
中年男人听懂女儿的言外之意,顿时闭上嘴,只敢痛苦地小声哼哼。
伊丽莎白心情惬意地目送贝姬抬起她即将瘫痪的父亲走远。
在这次旅途中,玛蒂娜小姐对她说:“伊丽莎白,从此人们知道这个名字将不再只因为那位伟大的女王和简·奥斯汀的小说了,还会因为你。”
玛蒂娜小姐还说:“伊丽莎白,你应该已经发现我将你视作继承人了,不是吗?可是如果要实现这一切,我得首先拥有财产继承权和支配权,你明白吗?”
伊丽莎白明白。
她和玛蒂娜小姐已经成了密不可分的利益共同体,玛蒂娜小姐的愿望也会成为她的愿望。
她含着笑意观察周围形形色色的女人,她们昂首挺胸,充满生气。
但是还不急。
伊丽莎白在心中告诫自己。
得再等等,直到她们已经习惯这样的生活,直到外面的人都向往这里的生活。
已经过惯了自由人的生活,就不会想回到十指被冷水浸得生满冻疮、即使发着高烧也要做饭伺候丈夫的生活。她们能有如今的生活,全都归功于玛蒂娜小姐。
一旦玛蒂娜小姐失去对资产的掌控权,她们会比谁都愤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