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晴垂眸看了看自己的手,梦里还鲜血遍布,此刻纤细柔白,手心微微发红。晨光熹微,怀晴忍住呕吐的冲动,掀开被褥,“现在是什么时辰?”
芜夏抢话道:“辰时一刻。”
“公子爷还在书房,一会儿来看姑娘。”
怀晴默默站起身。
咿呀一声。适时,房门被推开,一个山羊胡子的道医身穿灰色道袍、提着红木药箱进来。芜夏眼睛一亮:“姐姐,你把孙道医请来了!”转头又凑到怀晴耳畔低声道,“这位是替公子爷诊病的神医,道号孙淼,手段了得,姑娘安心就是。”
“不用了吧。”怀晴淡淡道。
抚秋柔声道:“姑娘也好让我们姐妹俩放个心,跟公子爷好交代。”
怀晴蹙眉,犹豫片刻,便伸出纤手,任他把脉。她打小发热发寒全靠自行恢复,从来也没被这般望闻问切过,有些不太自在。
小时候,公子律从不许她寻医问药。
公子律的话,轻飘飘的:“以后,常年要在外风餐露宿,哪有条件寻医问药?早点习惯就好。”
有一次,怀晴发高热,满脸通红,竹影急哭了,哀求道:“公子,就破例让妍妍吃一回药吧。”
“发热就发热了。”
公子律冷道,“她得熬过去。”
熬过去。
怀晴从无数个鬼门关熬了过去。
后来,连她也习惯了,发个热算得了什么呢?
“姑娘没什么大碍,一剂凉血退热、滋补元气的方子即可。”孙道医若有所思地看向怀晴。
芜夏捧着方子,欢欢喜喜地出门煎药了。抚秋则用手背贴了贴怀晴的额头,奇道:“方才还烫得吓人,这才一会儿就好了不少。”
药汤黄亮,苦味四溢。芜夏折返,献宝似地看向怀晴。
怀晴捂着鼻子,试图推辞:“我体质尚可,不喝行不行?”
一道低沉的男声自门外传来:“不行。”
裴绰手负后背,迈大步进门,已然换了一身苏绣紫袍。眼底略有青黑,眉稍间若有似无的寒意,令人望而生畏:“喝药。”
似在威胁。
仿若不喝药,他便能杀了她一般。
“平生,最讨厌放着药不喝的蠢人。”裴绰忽地开口。
怀晴愣了愣,端起药碗,一捏鼻子,咕噜咕噜喝了下去。刚一下咽,还未等苦味蔓延开,嘴边触感清凉。
齿舌之间,桂花的醇香回旋不断。
她抬眼,只见裴绰指尖甫离她的唇角,指腹微凉,仿佛一抹霜雪的触感。
裴绰亲手喂了她桂花糖?
“怎么?如今,你已是我的外室,喂你吃糖,天经地义。”裴绰轻轻发笑。
“桂花糖?这像是嘉祥特制的桂花糖,多加了一点花蜜。”
怀晴心里一颤。这是她五岁时看见了便走不动道的桂花糖,那时,她刚入暗云山庄,受不了无尽的训练,每每入睡时都想着:第二日一定会有好吃的桂花糖。
这么骗着骗着,就长大了。
可她再也没吃桂花糖了。
裴绰眸光沉沉,审视着她:“这嘉祥的桂花糖手艺人,多年前早已被我请入京城,妍妍何处尝过?”
她的身体不由得一僵,忙补上破绽:“如今,嘉祥还有不少作坊仿制此糖,味道相似,只是甜腻些。”
裴绰收回眸光,声音更似霜雪:“那是自然。替代品就是替代品,如何能比肩真品?”
裴绰不再多言,转身便走:“不必相送,我去趟宫里。”
目视着裴绰的背影,怀晴想起了方才梦中无意听得的对话,问芜夏:“大人养了些兔子?”
芜夏讳莫如深地觑了一眼四周,见抚秋送孙淼走出游廊,四下无人,才敛声说道:“姑娘,以后莫在公子爷面前提兔子的事!方才是我说漏了嘴,姑娘只当没听见就好!”
“哦?这有什么忌讳么?”怀晴无比好奇。
“这得勾起我们公子爷的伤心事啦……”芜夏道:“十三年前,公子爷还在嘉祥的时候……”
越说声音越小,引怀晴倾身细听。
“听嬷嬷说,公子爷当年与心上人相约同去京城,不想那人失约,更将二人定情的兔子弃之不理。
兔子寿终正寝后,公子爷思念难却,千方百计找了只同样的来养,如今已是第四茬,快养满了院子呢。”芜夏眉飞色舞道。
“那意中人呢?”
怀晴漫不经心拨弄缠枝银熏球,鎏金镂空里漏出几缕兰麝香。
原来权倾朝野的裴阁老,竟是守着旧冢栽新柳的痴人。
他专宠嘉祥女子,是要在脂粉堆里,打捞水中月。
“嘉祥那年发了大水,那位姑娘可怜见的,似乎被淹死了。总归生死无凭,公子爷心里头堵得很。”
“颜姑娘日后若见着兔子,可莫要再提,免得勾得公子爷伤心。”芜夏神色夸张,却听得一声轻叱:“胡诌什么!”
原是抚秋回屋,一把揪住芜夏耳朵,带着点恨铁不成钢的意味:“你这张嘴,不知轻重!”
“姐姐,你那时也小,怎么知道我是胡诌的?江流也是这么给我说的,哪能有假!”
“你这张嘴啊!”抚秋瞪眼道,芜夏便也乖觉地不说话了,做个鬼脸便罢。
抚秋着实是姐妹两人中更沉稳的,缄默无言,埋头做实事,不一会儿便利落地张罗出一桌小食,服侍怀晴洗漱后用食。怀晴胃口一向不错,饭毕,又携着一众丫鬟游园戏鱼,悠哉乐哉。
一连几日,怀晴都过着这般“外室”的舒服生活。
裴绰一直未回荔园。
“公子爷是去那边裴府了。”芜夏有次忍不住回道。
“那边?”怀晴故作不知。
裴行简因信道人的话,将命格相克的裴绰打发回嘉祥,多年来,从未去看望过幼子。裴绰想必有心结,回京高中状元后,从未回裴府。
哪怕裴行简辅佐新皇有功,也不见裴绰低头示好,攀附其势。
丫鬟口中的“那边”便是镇国公府。
“那边大公子怕是不好了,只用千年雪参吊着一口气。那夜,若非大公子,刺客重伤的便是公子爷了。”
原来,假冒“分花拂柳”之人并非全无所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