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要收敛这对可怜的母女,葬在槐树下。人们相信,“鬼神”会牵引她们的魂灵归乡。叶落归根,魂归故里。
玄木表面雕刻着祥云花纹,喻为万事如意,这是京都权贵们也无可挑剔的好棺材。
怀晴原本想用来安葬养父,命运的棋局不可预测,永远不知下一枚棋子落于何方。李婶母女面目全非,如同一块不可分割的黑炭,安静地躺在棺材里。
安葬完李婶后,怀晴站在槐树下,久久伫立。远远瞥见江流如一只灵巧的燕,脚踩树梢而来。
“你回来了?大人呢?”
江流行礼后,怀晴才发现他与平常嘻笑的表情不同,此刻眉头拧成一团,眼睛红肿,似乎刚哭过,抿着嘴巴道:“公子爷在观音庙等夫人呢,我出来寻夫人。”
怀晴道:“邻村如何了?”
“罗衣村……人都死绝了。”江流低着头,像个做错事的孩童:“一把火烧了整个村庄,连狗儿都没留下……”
“去的时候什么情况?有没有找到王大娘的姐姐?”怀晴安慰地拍拍他肩膀。
江流眸子晶亮,道:“公子爷与夫人预料得不错,罗衣村早就感染上了天麻,第一个有症状的正是王大娘的姐姐,秦氏。她是从避难村嫁到罗衣村的,被当地人看不起。感染天麻后,秦氏不甘心,便把自己的洗脸水倒进村里的天井里。村民喝水做饭,总会接触到病源……”
怀晴一惊。她见过不少灭门惨事,见过人心最突破底线的黑暗,可此时闻言,依旧心一颤。
“我到的时候,几乎人人身上都长了脓疮。各自在屋里等死,连八个月大的婴孩也一样。”江流的眼泪止不住流下。
“有一个小孩,五岁,压根不懂什么是天麻,看见我的轻功还问我,长大后能不能跟我学。我就说,好。他根本不知道我在骗他。”
怀晴第一次看见江流哭,少年昂着头,不让人看见他流泪的瞬间,然而颤抖的声线还是出卖了他。
沉吟片刻,怀晴问:“最重要的是,你去之前,有人离开罗衣村了吗?”若是天麻病人去繁华闹市,后果难测。
江流摇摇头,“罗衣村有一个姓沈的秀才,常年落榜,因而爱喝酒。村里爆发天麻时,他发了酒疯,站在村口拎着长剑,说谁出村就杀谁。那些村民知晓沈秀才与大周好多游侠交好,身手比一般人好,因而也不敢近身、亦是不敢出村。”
“他就这么守了几日?”怀晴心中五味杂陈。
一个郁郁寡欢的柔弱书生,满腹经纶无人识,明知已上黄泉路,身后事也与他再无甚关系,而他偏要回眸,只为护住世人。
“后来,村民们想去附近镇子找郎中,他便砸了所有酒罐,一把火烧了所有人。我到之时,火从村庄外围烧到中心,罗衣村村民大半被困在大火中。我遇到一个五岁孩童,他以为我来救他了,高兴地跑过来,可我却不敢碰他,用一根树枝把他带出了大火。”
怀晴安静得出奇,只听江流缓缓道。
“他叫大毛,好聪明的。罗衣村最后的情况是他讲给我听的,他成了我的朋友,而我也骗他了,他甚至活不到第二天天明。”
江流的眼睛越来越红,肩膀轻微颤抖:“我把大毛也烧了。后来,我去找了里正,才知晓那位沈姓秀才,叫做沈磐,是前朝名臣沈容之后。”
沈家忠于大晋,不肯入新朝为官,隐退乡野。
沈容常说,为官者为民,不该拘泥于对某个姓氏、某个君王的忠诚,沈磐深以为然,频频上场科举。可笑的是,大周知晓沈家的身份,沈磐这辈子的春闱,都不可能中第。
前朝……又是前朝……
怀晴蹙眉,实在过于巧合,从十里坡到罗衣村,丝丝缕缕都指向,前朝,大晋。
“沈磐也葬身火海了吗?”怀晴问。
“大毛说,他一直站在村口。大火起势后,沈磐就不见了,想必早就成了灰烬。”江流疲惫地说,“后来,公子爷也来了。”
怀晴越听,越觉得罗衣村之事颇为微妙。
江流先行,罗衣村已然灭于大火之中,而裴绰竟还舍下尚有生者的避难村,而去无人生还的罗衣村,颇为蹊跷,莫非并不是为着天麻一事?是去寻什么人?
这般想着,两人不再说话,越走越快,回到观音庙。
夜色完全笼罩着庙宇。庙内人们呼吸舒缓,那是红灯往药方里多加了一味特制安神药,想让村民们死去之前总得有个好觉。等到次日,若没有天麻症状,他们便真的能重回人间。
裴绰依靠在庙外的杨树下,抬头望月,看见怀晴来了,便站直身子,眸光灼灼。
“你去哪儿了?”
“我等你好久了。”
他的目光穿过她,落在某个遥远的地方,似乎他真的在无尽的岁月里等着她,等到天长地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