妻。他在想什么。
这是他故友的爱女。
大错特错。
陆九龄慌乱地别开她的手,声音冷了下来:“无妨,我没事。”
玉手徒然凝在半空。
“我有哪儿惹子寿不高兴了么?”慕宁向来语带三分笑,此时却有些委屈。
子寿。他许她唤他子寿。
他对不起九泉下的研清。
声音更染了层霜:“子寿不是你能唤的,还是喊我世伯。”
她不愿喊他世伯。
他怎么蠢到这种地步,放任她至此。
“子寿,子寿,子寿。我就喊你子寿。”她有了些哭腔。
他怔了一下,抬眸对上少女蓄满泪意的杏眼,倔强生动。
一双唇被咬得更加红艳。
“明日,我便回去。”他腿脚还没好利索,强行撑起上半身,拄拐杖,然而心一急,脚不稳,哗的一下滚落榻边。
里衣虚掩,露出薄肌,青丝飘荡,狼狈至极。
慕宁连忙扶起他。陆九龄轻轻推开她,全身重量倚在木杖上,一点点挪步至窗牖边书案。挥了一会儿墨,陆九龄拎起一页书笺:“世侄女替我跑一趟,把信交给县学的崔前,让他来接我回家。”
世侄女。
慕宁怔怔地看着那木杖,眼眶湿了,那是她亲手做的木杖。陆九龄现在还不适合起身行走,至少还得等一个月。她做好了木杖,本以为之后可以慢慢带他外出秋游散心。
他却用她做好的木杖,离开她。
书笺顿在半空。
陆九龄心一动,别开眼,不去看少女的杏眼。是小鸟受伤后,扑腾很久也飞不起来的那种眼神。
他好像又错了。
陆九龄声音软了下来,解释道:“我想家了。”
慕宁什么话也没说,接下了信,转身便走。
次日,一个浑身打补丁的书生架着辆牛车来接陆九龄。陆九龄给两人相互引荐。
“这是我世侄女,慕宁,琴棋书画俱通。”
“这是我在县学里的学生,崔前,才情人品都不错,以后必有作为。”崔前被夸得不好意思,局促地扯了扯灰布破衫。
慕宁礼貌地展颜一笑,心里却发凉。
牛车不大,刚好够陆九龄平躺,两侧放满慕宁连夜做好的糕点——后两月,陆九龄行动不便,若是饿了也可充饥。
崔前有些窘迫地看着慕宁:“铜板只够租最小的牛车,载不了慕姑娘……”
“没事,我在后面走。”
“可……”可是老师家住山脚下,从桂花巷出发,得走一天呢。但崔前看着少女坚定的眼神,将劝阻的话生生咽下。
牛车渐行渐远,秋风里,少女的身影越来越小,如雨前蚂蚁一般紧随其后。
“慕姑娘长得美,心也好。老师的苦心,我知道。以后我会待慕姑娘好的。”崔前长鞭一甩,忽叹道。
陆九龄心被刺了一下。
他当然知道宁宁好。若她不是研清的女儿……
远处的城镇越来越小,天际线染了一层粉。他忍不住想,若她不是研清的女儿,他们寻一个安静的竹屋,了却余生,粗茶淡饭也是好的。
心跳得厉害。
牛车不小心碾过粗大的石子,颠了一下,倒是把陆九龄的游思拉了回来。
光是这般想,都犯了错。
他连忙背诵大儒经典,然后是心经,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
逝者如斯也,人生过半,还分什么是非对错?他还没放纵过。就算错,他非圣贤,为何不能错上一回?
神思及此,他的后背起了一层薄汗。
见陆九龄一路无言,崔前只当老师病中无力。到了山脚下的农家小院,崔前把陆九龄安置于寝屋,又张罗收拾了一屋子的酒壶残片。日落西山,天际又骤然乌云密布。
未几,大雨滂沱。
本想着等慕宁步行至此,崔前可与她一起用个晚食。见雨越下越大,崔前不得不提前离开:“慕姑娘恐怕也得找个地方躲雨,今日该是不会来了。雨再下大,路更是不好走了,我还得还牛车。老师保重,学生先行告退。”
她不会来了。
陆九龄想。
不来也好。雨下这么大,不来也是人之常情。
万一,以后都不来呢?
从昨日到今日,他还没见宁宁对他笑过。唯一一次笑若春桃,还是对着崔前。
昨日的话,是说得重了么?
宁宁昨夜做了那么多糕点,是一个多月的量,怕是存了一丝不告而别的心。
陆九龄的心提了起来。
窗外凄风苦雨,茅屋简陋,一盏小小油灯只能照亮床榻的一角,昏黄的光被黑暗侵袭得缩成一团。明明住了八九年的茅屋,此刻却生出了前所未有的冷寂无聊。
许是桂花巷的屋子太好。窗明几净,十里桂香,桌上汤食温热。
他泛起苦笑,哪里是桂花巷的屋子好,分明是宁宁好。
一夜未眠。
宁宁真的没有来。
他把宁宁气跑了吧?
大雨下到次日还没停,雨帘将天光掩住,一片灰蒙蒙的。
活该。姑娘家不该被那般冷待的。
他悻悻地想。
吱呀一声。木门几乎散架了。
少女推门而入,从头到脚都是湿的。她在发抖,眸底却燃着一团火。
“不要赶我走,我不会听的。”
“你现在是病人,也赶不走我的。”少女耍赖道。
窗外的雨声搅入陆九龄的心。
他伸手摸向心脏,那里也在下雨。
他完了。
他清楚地知晓,他即将犯下这一生最严重的错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