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过才慢悠悠开口:“不知你听没听过黄老邪的名号?”丁栓点头如捣蒜。杨过又道:“你真是天大的福气,方才可吞了黄老邪的灵丹妙药。想我与他称兄道弟可才只得了那么一颗。”丁栓只觉无穷的欢喜从天而降,砸得他发晕。
“这药丸叫——”杨过装作苦恼挠了挠头。郭芙看他糊涂,跺跺脚嗔怪道:“这你都不记得啦!叫九花——”杨过断然道:“对!对!还是芙妹记性好,叫九化真言丸!”说着,他怜悯地看向丁栓道:“你有所不知,吞了这药的人这辈子大约只能再讲九次假话啦,若你第十次还要糊弄人,怕是要穿肠肚烂,七窍流血而亡了。”大喜转悲,丁栓不甘辩解:“少侠明鉴,小人绝无虚言!”
杨过露齿而笑,竖起食指道:“第一次啦。”丁栓下意识捂口,眼中精贼的光却溜溜打转。杨过笑道:“你既不肯信,不若试上一试,我且问你八句,真也好,假也罢,你心中都有数。”
郭芙已是看呆,连呼吸都放得轻轻慢慢,却听杨过率先发难道:“你当真亲见魏贵教杨妙真害死了?”
“自然!”
“杨妙真怎么害死魏贵的?”
“梨花枪!她梨花枪法无比精湛,可怜的魏兄弟哟,一杆子下去教捅了个对穿!”
郭芙对魏贵死时情形再清楚不过,此时听他满口胡诌不由怒火中烧。杨过见状,忙攥住她的手掌,轻轻捏了下,继续问道:“你可识得金轮法王?”
丁栓嗤笑一声,漫不经心回道:“小人甚么斤两?怎么配识得蒙古的大国师?”
杨过抚掌称赞道:“好极,好极。我记着你绑我芙妹时曾说她坏了你们的大计,可问是怎么个大计?”
问程过半,丁栓仍是神清气爽,他深感不屑,心道:“半大的黄毛小子还教训起你爷爷我了?哄人的本事不到位便出门卖艺,没得丢了当家人的头脸。”他昂头答曰:“说来惭愧,我辈瞧不惯史嵩之盗国自贱之举,正要杀了蒙古亲眷嫁祸于他。他们狗咬狗似得相互攀扯,也好保我大宋疆域不受敌扰!”他愈说愈得意,横了眼郭芙道:“谁料你这不识趣的妹子坏了——哎哟喂!”
话只讲了一半,人却已觉得浑身关节无处不酥,无处不痒,丁栓顷刻便知个中厉害,眼前不由浮现出日后穿肠肚烂、七窍流血而亡的情状,他痛哭流涕告饶道:“小人口出妄言,口出妄言,但求少侠赐药!”
郭芙百思不得其解,抻抻杨过的胳膊示意他附耳过来,狐疑道:“我外公真给了你甚么九化真言丸?”她睫毛密密匝匝,扇来扇去,倒像是黑尾蝶的翅膀,杨过耐不住手痒,即触即走地摸了两下道:“我骗他的,只是给他扎了根玉蜂针。”郭芙撇撇嘴,心中不爽利:“总是你做弄旁人,好不公道,赶明儿你教人做弄了才好玩!”杨过乜斜道:“我才是可怜见的,总教个没良心的做弄。”
幸而丁栓疼得打滚,听不见他俩的窃窃私语,还在凄然叫着:“小人再不调喉弄舌啦,饶一命罢!”杨过这才正色道:“我再问你一遍,你们筹谋了个甚么大计?”
丁栓哽咽道:“害……害死史嵩之。魏贵的爹是教史嵩之命人廷杖三百活生生打死的!可怜魏贵人微言轻才不得已信了杨氏毒计。”
“杨氏甚么毒计?”
“小人适才说了假话,小人识得金轮法王!杨氏曾得了蒙人传信,教她使计杀了史嵩之,那人又千叮万嘱教她小心着马乃真后亲封的金轮国师!我估摸着杨氏要杀我朝栋梁!”
郭芙听了半晌,迷迷蒙蒙地摸索出些路数来,她纳闷道:“你方才还说史嵩之盗国自贱,怎么眨眼便改口称他作栋梁?你可是又在撒谎!”丁栓忙磕头道:“小人再不敢扯谎啦!与那杨氏传信的蒙人确确实实极为忌惮史嵩之,小人琢磨鞑子定是想借刀杀人,害了我大宋贤臣!”
杨过又问:“你又如何得知此事?”丁栓心惊,对这俊俏后生的轻视不翼而飞,恭恭敬敬垂首答道:“杨氏不知小人通晓蒙语,她们密谋之时,小人正站在门槛上,可不听得明明白白。”杨过终于将一罐蜂浆丢在地上,丁栓刚要捧起来喝,却给郭芙一脚踩住,她歪头笑道:“你算数不好,原是还剩一个问题。”
一根根筋骨中生出的痒意直冲天灵盖,丁栓苦杀了脸,大叫道:“祖宗哟,您且问,你可劲问!”郭芙不知问甚么,转眼去看杨过,他知趣接茬道:“魏贵与史嵩之怎么就结了杀父之仇?”
郭芙松了力,丁栓边汲汲嘬着蜜浆,边含糊道:“还不是句俚语闹的?他爹也是蠢材,别瞧他中了进士当了官,听人念了两句‘狸奴’便啥成算也没了。”他喝空了罐,往边上一扔,呸道:“谁不知史弥远是史嵩之的从父?他在人家手底下讨活计还偏要效仿甚么风流名士,打听史弥远偷换了人当皇帝,闹着要上谏言,可不教人家活活打死么?”
这说来说去可将郭芙说糊涂了,她蔫蔫道:“杨哥哥,我怎么还是分不清真假?史嵩之是黑是白?咱还去杀他么?”杨过还不及应声,丁栓便腆着脸走上前,奉上谄媚的笑,仔细问道:“郭姑娘,该交代的小人都交代了,咱几时启程去襄阳呢?”杨过伸手将他碳黑的脸推出去,冷笑道:“郭姑娘明儿还要去瞧恶鬼娶新娘子,不若你自个先行一步?”
丁栓复又哭丧起脸,叫嚷道:“郭姑娘,能说的不能说的小人可是都说啦!现下蒙古人也要我的脑袋,杨氏贼妇也惦记着给我捅个对穿,你可不能过河拆桥!”
话赶话的便都成了郭芙的错处,她气得狠狠拧了杨过几下道:“甚么恶鬼!教你说得如此诡怪骇人。再说我几时要过河拆桥啦?你们一唱一和倒将我打成了白脸?我还偏不教你们掯勒住!你——”她屈尊降贵似得指了指丁栓:“我还怕你逃了呢!明儿个就在这处,咱们看完老妖怪娶新娘子就回襄阳,你胆敢有二心,我教你好看!”
郭芙朝着他挥了挥拳头,这才发现丁栓被周伯通用来作挡盾时遭的那一拳已经发酵,他整张脸高高肿起,成了个炭烤的大馍馍。
郭芙“噗嗤”笑出声来,丁栓看她高兴也露出一口黄牙,气氛陡然松快,只杨过愁绪万千。他心道:“好哇,话了一晚的闲,你是既要去瞧热闹又要带着犯人折返襄阳,热热闹闹的却半分想不起问问我杨过要往哪里去?”
丁栓看杨过沉下来的脸,静悄悄埋了脑袋,心道:“这后生阴晴不定得厉害,当日在陆家庄硬挣地给了郭家一耳刮子,现下又和人家闺女摆出个怨怅脸做啥?”他虽是如此思慕,却将口闭得紧紧,生怕又惹了他不快,平白害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