滚滚而来的愧疚与怜惜,压倒了一切。
白雪骤然睁开眼,抓着克劳蒂亚的手,把她拉入水晶棺内,拉到自己怀中,紧紧地抱着她,泪眼滂沱,声音也含着水雾。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都是我的错,害你这么伤心……”
“我再也不装死了,再也不装死了!”
克劳蒂亚似乎是懵了,任她抱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自己被她骗了,用力地推开了她。
“为什么要开这种过分的玩笑?……见我被骗得如此狼狈,你觉得很得意,很好玩么?!”
羞愤的怨气染红了克劳蒂亚苍白的脸。
她挂着泪痕的深紫色眸子不复往常的冰冷,喜怒交织着,冲突着……还有几分难得在她身上见到的,脆弱的美感。
她一贯冰冷的手也有了生动可爱的温度,质问一般,紧紧扣着她的肩膀,传来令人心生甜蜜的温热压迫感。
皎皎月光滑入她推搡时略微松开的衣领……随着她因激动而微颤的身体,不断起落,起落。
她微鬈的暗红色长发,凌乱地落在白雪身上,携来熟悉的,但似乎比记忆中更为浓烈的芳香……彻底点燃了白雪的心火。
原来她也会在她面前毫不遮掩地表露自己的脆弱,也会有一个时刻,顾不上整理自己凌乱的头发,滑落的肩带,疲惫的眼圈,只是专注地看着她,只看着她。
白雪见过克劳蒂亚最精致美艳的样子,最庄严可敬的样子,但都不如她现在这样,让她……舍不得眨眼。
舍不得眨眼,比月光更专注地凝视她……只想……在它照得见与照不见之处,用所有感官,去融入她的存在。
想要用手指去描摹她的轮廓。
想要用嘴唇去体验她的温度。
想要看到她更忘情的样子……
想要……
想靠近她一点,再靠近一点……想代替月光,与她融合。
疯狂的想象是最好的香辛料,让人变成本能的囚徒。
说不清是这心火引发了兽化,还是兽化生发了心火……白雪只记得克劳蒂亚挣扎着逃避自己的吻时,她张开黑色的双翼,将她按了下来,困在这个绒羽拂面的狭小空间里,笨拙而野蛮地,要完成她罪恶的仪式。
“你疯了——”
不等她说完,白雪又用蛇尾紧紧缠住她,锁住她的抵抗。分叉的长舌,左右摇曳,上下颤动,本能地搜集一切可捕食的气息,探寻最香甜的味道,翻山越海。
至于她摆动的蛇尾,早已划破了丧服……纯白的碎片飞散四处,沾着夜露。
她挣扎着,怒骂着,用力抓挠她的脊背,撕扯她的鳞片和翅膀,那力道却也渐渐地小了下去,直至发出含着雾气的,微弱的共鸣,如在海啸之声中逐渐被淹没的,灯塔的号角。
白雪只觉得浑身的血液都在沸腾,却忽地忍着那更为野蛮的冲动,停了下来,用热气滚烫的声音,小心地问:“……我是不是弄疼你了?”
发现克劳蒂亚的抵抗弱下去时,白雪是多么欣喜若狂啊。
啊,说不定她也渴望着我,说不定她也一直在等着这么一刻!
可是很快她又开始害怕。
那么强势不服输的人,何尝有过如此容易屈服时。
是不是她力道失控,让她疼得说不出话了?
克劳蒂亚盯着她,用有些嘶哑的声音,平静地回道:“……无所谓,反正我也咬破了你的嘴,划伤了你的鳞片,还扯下了你的羽毛。”
白雪试探着问:“那我可以……”
话音未落,克劳蒂亚抓着她的手臂,把她按了下来,强势抬起她下颚,给她灌进魔法项链中的药水。
看似普通的透明药水,效果出奇得好,一阵晕眩以后,白雪发现,自己的蛇尾和翅膀,又消失了。
她立刻反应过来那是什么,委屈地大喊。
“……魔法抑制剂?!你之前,就是用这种东西控制我,不让我开发天赋?!”
克劳蒂亚一边缓缓地整理散乱的头发和衣领,一边冰冷地说:“幸好我随身准备这种东西,否则你早就铸成大错。”
“就算你的求偶期到了,也不能不分对象——”
白雪不服气地反驳。
“我只缠着你,不会去缠别人的!”
“我以前就答应过你,一定会说到做到!”
克劳蒂亚神色困扰地揉了揉太阳穴。
“……小时候的玩笑话,你怎么还当真了,真是孩子气。”
“算了,你年纪还小,难免有冲动的时候,我不怪你,但我不得不提醒你:抛掉不该有的妄想!”
“我是你的长辈——”
恢复原形的白雪,气势弱了一大截,但依然忍不住大声抗议:“已经不是了!”
“我是不该那样……但你也不能说那是不该有的妄想。”
白雪相信自己的心,相信自己的直觉。
爱恋的种子虽然破土得不合时宜,但它是神圣的,她要守护它。
“我不是那么冲动的人,我之所以那样,是因为我……”
未说出的爱,被克劳蒂亚狠狠打断。
“像你这种青涩的小孩,哪里懂得什么?”
白雪更大声地抗议:“我不是小孩,我成年很久了!”
克劳蒂亚皱眉:“但你还是幼稚。”
“我会想办法解决你的异化,让你像正常女人一样,早点找个好男人,结婚生子……这样你就会成熟了。”
这下,白雪真的怒了,一头撞在她头上,不让她说下去。
“我哪里不正常了?和大部分人不一样,就是不正常吗?”
“是你教给我,每个人都是不一样的,我也不必像别人一样……你怎么能出尔反尔 自食其言!”
克劳蒂亚揉着被撞红的额头,冷哼一声:“所以我才说你幼稚,这不是小孩子做派是什么?”
白雪把柔嫩的手贴在她被撞红的地方,带着歉意细致按着,见她这次没有躲,又小心翼翼地试探:“……你不愿意给我机会,是因为对伊娃的承诺,还是……”
克劳蒂亚再次推开她,这次,她直接起身,走出了棺材外。
“跟承诺无关,白雪。”
“我爱的另有其人,她是这世界上最优秀最美丽的人,白雪,你替代不了她。”
白雪如坠冰窟,如遭雷击。
优秀美丽的伊娃,克劳蒂亚经常在回忆录里这么称呼白雪的母亲。
如果克劳蒂亚对伊娃不只是感恩……多年来,她对所有男人的冷淡,她对菲利普的厌恶,她把伊娃的手绘画像放在房中,摩挲到发旧……一切都有了更为合理的解释。
难怪克劳蒂亚从不帮白雪庆祝生日,她一定是恨她的出生,夺走了伊娃的性命。
难怪克劳蒂亚每次对着伊娃的画像怀念,每次进入伊娃的房间,都不让人打扰,哪怕是白雪……那是独属于她们的时光。
当她忙碌或不耐时,飘起的衣袖就如腾飞的黑鸟,无情地将人甩在身后,只有提到伊娃,才能让她停下来。
而克劳蒂亚对白雪一切的好,也只是爱屋及乌罢了。
是她自作多情了。
白雪“砰”一声,盖上了棺材盖,躲在里面,尽情地哭。
连猎人小姐什么时候奉命来给她疗伤,送夜宵的,都记不清楚。
“公主,我求你别再哭了!国王说如果我不能让你停止哭泣,她就不让我养狗了!公主,我不能没有我的狗啊!”
“求你了!我给你讲个笑话……实在不行,我给你表演节目吧!虽然我主业是猎人,但兴趣爱好广泛,在魔术和杂技这块我还是有点在行的……”
在猎人小姐的哀求下,白雪终于不哭了,勉强吃下一点果腹的东西以后,她觉得困倦,终于睡了过去。
第二天,白雪睁开肿胀的眼,发现那个让她伤心的女人,还打算让她更伤心。
克劳蒂亚竟然拿了一本王子们的画像,让她从中挑一个,“好尽早疏解求偶期的冲动”。
她把画册翻开来,滔滔不绝地为她介绍。
“蒂莫西王子如何?他虽然有些木讷,但学识渊博,品德也比菲利普王子好得多,从未有那些肮脏的花边新闻,他也很喜欢小动物,跟你应该有共同话题……”
“威廉王子除了发量有些缺憾,其它条件都很不错,文武双全,还会多门外语……”
“罗尔德王子比他们都要英俊,富有,还是个大航海家,可以带你环游世界呢……”
……
克劳蒂亚说了半天,白雪只是冷淡地敷衍着。
“就这?懂得还没我多呢。”
“就这?才艺完全不如你。”
“就这?我看也平平无奇。”
……
画册上的男人都被白雪否定过之后,克劳蒂亚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知道了,我会给你找一个更完美的男人。”
白雪气得直接把棺材盖合上,不理她了。
本想就这样颓废一阵,然后离家出走,再也不见克劳蒂亚,她的朋友们却让她改变了主意。
得知她复活,却不愿意离开棺材,和她要好的侍女们,动物们,纷纷跑来开导她。
白鸽每天都来为她歌唱,给她跳舞,金鹿带来鲜果,白马带来鲜花,安慰她青春尚好,来日方长,困难总会过去,希望就在前方。最最忠诚的侍女露西,从她的只言片语中听出她为情所困,与她分享了自己经历九曲十八弯,终于成功追到恋人的励志故事。
白雪的心又暖了起来。她觉得自己没理由轻言放弃。
只是一种追求方式不可行,她还有许多方式可以尝试。
首先,她要学会像一个成熟的人一样……隐藏起过于炽热的爱意,不要吓到那个警惕的女人。
她还要变得更优秀更强大,让那个高傲的女人也觉得惊艳。
白雪走出了棺材,住回了自己的房间。
她不再当面拒绝克劳蒂亚送来的“好男人资料册”,只是在她走后,把它们撕碎,拿去当生火的燃料。
她也不会拒绝求婚者们的求见,但每次都只是用一个难题打发他们,让他们知难而退,然后对克劳蒂亚说:“看见了吗?他们确实不符合我的标准。”
她一边筹谋着自己的进修计划,一边准备自己的婚服,日夜刺绣,十分入神。
忠诚的侍女露西,对此感到害怕。
“公主啊,你这是在干什么?”
“你没看上任何求婚者,却如此用心地制作婚服,究竟是为什么?”
“暗红的缎子质感高贵,但似乎不适合当婚服,它像是凝固的血,十分不祥。”
“你绣的黑天鹅,并不是常见的款式,它有什么含义?”
“那些紫水晶,它们固然十分美丽,但看起来有些冰冷,或许你该考虑换个颜色?”
“公主啊,求你回答我,不要一言不发。你最近真的很奇怪,好像总是灵魂出窍,做一些莫名其妙的事,还会对着空气发笑。”
“是否我说错了什么,是否我做错了什么?是否你最近又受到了新的刺激,让你无法释怀,逐渐疯狂?”
白雪没有告诉她真话,随意含混过去。
那是独属于她的秘密。
如同凝固之血的暗红色,是克劳蒂亚头发的颜色,幽暗神秘的紫色,是夜的面纱,梦的心脏,是她的眼睛,在无数个夜梦中点燃她的渴念……没有比这更适合的婚服颜色了。
漆黑优雅的黑天鹅,昂着高傲的头,随时会振翅而飞,将她甩在身后,多像穿着黑袍的克劳蒂亚……如果人的灵魂会变成动物,她的灵魂,应该就是一只黑天鹅。
把她的灵魂绣在婚服上,穿在身上,她就不会再飞走了。
白雪还悄悄地收集有着克劳蒂亚气息的东西,把它们缝进自己的婚服里,就像……她一直都拥抱着她一样。
她掉在地毯上的头发,跟她的头发一起,交织成细绳,化为心口处的一把锁。
她废弃的枕套被剪碎,分散到各地,变成一朵朵云,或在天上,或在水里,或在她袖口,肩头,动动手就抚摸之处,低下头就能亲吻之处。
还有她扔掉的篮子,坏掉的发带,遗失的扣子,都是她的宝贝……她将它们分散,重组,融为自己杰作的一部分。
现在,她只能偷偷地拥吻这件婚服,总有一天,她会亲手为克劳蒂亚穿上它,会让克劳蒂亚心甘情愿地拥吻她。
在那之前,她不想让任何人知道它的存在。
——但魔镜还是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