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星上前剪了烛芯,把烛火挑得更亮些。
他慢慢走过去,在林立的画像之中,搜寻到了新制的那两幅帝后图,将将做成……他为他们加封了谥号,追尊为文华皇帝与温仁皇后。
他不由得淡淡地想着,为人子,只做得到这一点,聊胜于无罢了。
帝冠在幽微之中,仍然泛出华丽的光,衬得人尊贵。
兰烟贞一拂衣摆,在两座牌位之前,恭敬跪下。
沉星取来青香,在烛火上置平,火舌不厌其烦地卷烧,直至香头变得猩红。
木料焚过的气味像极了经卷的黯燥,兰烟贞双手秉香,一束火光映在他的眉心,唯独白白的烟散在风里。
“一叩。”
“二叩。”
“再叩首。”
拂尘一甩,那一缕烟飘得更浓烈,遮住了他淡漠的眉目。
沉星上前虚扶,这一袭明黄缓缓起身,一挽袖,径直将青香簪入香鼎。
那一抹猩红密密地吞噬青,他垂眸望著,轻轻言笑:“儿子今年二十又二了,父亲,母亲。”
悬在牌位上的两幅画像安静注视,不为世事所动。
他仍然垂眸笑著,直等到青香燃烧成灰败的段,一截一截地跌入香鼎,那笑容才慢慢散去。
“砰!”
夜空连续震荡回响,数十道灿烂光华忽然照亮庙堂,焰火团团跃散,如同花丝垂曳,隔着重重雕花格,焰火的光被切碎,沉星抬起头来,眼见帝冠之下,这人神情沉寂,眉睫缄默,天地之间的喧闹难以动容。
明灭不定的艳丽扑在他年轻的脸上,教人心头一凄,原来,帝王也只才二十二岁。
那一顶帝冠束住乌黑清幽的发,束住十四岁少年的天真恣意,压得锦绣衮服垂坠在地。
他记得头一回见得这位锦鸾王世子时,他一袭水君蓝,戴玉冠,横叼着一枝白梨花,在庭院捧着一只落下来的雏鸟。
他看到他,眸光微冷,嘴角却在笑:“你瞧,这只鸟掉出窝了。”
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他命大罢了。
想到这里,沉星慢慢低下头,挽住拂尘,不言不语。
冲飞焰火再次照亮寂灭的庙堂,那一簇簇璀璨引燃了整座沣京,三千烟火流转,处处如昼。
站在花楼赏烟火的谢长卿注意到一匹擒旗的快马越过皇城长道,直奔泰岳门。谢长轩瞧定他追逐的眼神,冷冷一笑:“烟花不好看,还是没见过人骑马?”
谢长卿转过脸,潇洒反击:“总说物以稀为贵,烟花年年有,而一个人每一年都不同,这样的事怎么就不值得注意了?”
“那你去年也在这里看烟花来着?照你这样说,今年的烟花不大一样。”
“就眼下情形而言,明年有没有命来看这一场盛世烟花才更重要些。”
谢长轩狠狠地剜了他一眼,沉声说:“所以刚卖完我的亲姐,又开始打姑姑的主意?”
谢长卿低吟一阵,含笑讽刺:“若是你值钱,本事些,倒也不必她们受罪。”
再者说,皇帝陛下到底是个什么主意,谁清楚?
难保他只是拉着谢家走个过场,将他们都戏弄一回——
放灯莲台。
精致宫灯挂满了整场,就连挂在花枝上的穗子都编织金丝。
太液池里泉涌声声,金箔鲤鱼在水面浮涌,玉莲花青翠欲滴,祈福的灯挤满了水道。
三三两两聚拢的贵女们提着花灯,交映的光照得她们眉间花钿娇媚。
“太后娘娘驾到——”
一声开嗓,人群纷纷让开道,一身华丽凤袍与一身素白宫装似一抹流烟缓缓飘来,环珮清脆的声响摄去在场之人的心神。
谢太后凤眸一睐,众人登时齐声吟唱:“太后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谢郡主垂脸跟在两人身后,鬓上流光金步摇悄然无声。
待落了座,谢太后才轻描淡写地一拂手:“平身。”
众人只敢微微瞥那一支金护甲,将交谈抑得沉闷,先到场中的青女伫立在廊下,望著敛眉的素白身影。
“谢姑姑当真神姿清逸,花容月貌用来描她竟然俗了。”
“不出意料的话,定是下一任皇后罢,只是不知今日听不听得到这个喜讯。”
青女耳目聪颖,一转头,突然望住了两名宫装少女,只听韦侍郎家的小姐压低了声音,揶揄身畔的紫衣女子:“你说这话?不是素来自以为沉鱼落雁,见了灵犀姑姑,是不是自惭形秽?”
那紫衣女子生得艳丽,摇摇头,故作为难:“亏得今天卫小姐不来,否则还要丢脸一回。”
韦侍郎家的小姐掐了她的脸,皱了皱鼻尖:“真会贫嘴。”
那紫衣女子掩唇一笑:“这又怎么了,她们生得美,有什么不可承认?我倒是不敢肖想中宫之位,先不说品德才貌,就论家世,哪里轮得到你我,今日不过是来一睹天颜。”
韦小姐听她说得玄妙,揣测道:“都说陛下生得美貌无双,谢姑姑已经这样倾城,陛下会有多绝世?”
“他的权力多大,美貌就有多绝世。”
“说得极是。”
声息渐渐消落下去,青女回过头,听到莲台入处吵吵嚷嚷,原来已经开始点灯,结果一记清亮的传唱,人群骤然跪地,乌泱泱地矮了一头,青女下意识瞥向先前谈论的那一双贵女,却见紫衣女子愣了一下,直到韦小姐拉了拉紫衣女子的袖,两人才急忙跪下。
在抬起头的缝隙里,她们看到了那个人——
丛丛叠叠的千机灯里,那一袭明黄缓缓步来,上百盏暖光轻飘飘地扬起。他抬起眉目,仰望掠过的千机灯,轻轻扶了一下笼纸。
指掌间灯火淡淡,他的眉眼聚光敛华,一刹那,似天地失色。
在场的女眷都发出微微的惊叹,万里青黛如卷,不若一人眸中山水缠绵。
“放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