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朝纪年,景行八年四月十五。
上钦天监择吉,宜出行、祈福、祭祀、动土。
高台中央,华盖荣荫。
那一袭明黄迎风而立,帝冕垂珠轻轻摇晃,遮住薄凉。
底下将士执锐,神情坚毅,望向权力中央,处在红毯上的谢郡主一身淡金色宫装,明丽动人。她端庄地向谢太后行礼,低头一瞬触及腕上青玉镯,目光微晦。
谢长轩遥遥一站,眉目写满凄眷。他不大忍心地别过脸去,突然看到自己缄默多年的母亲,此刻眸中蓄满热泪,隐而不发。
他又睇向自己的父亲,谢家二爷昂首挺胸,荣焉与共那般……他记起谢长卿在烟影之中讽刺的那句话,鬻儿卖女,不过本事不够。
是,他本事不够。
他懂得了,于是轻轻地扬起唇角,眸中冷漠递向高台。
立在风中的谢太后步摇晃动,满目璀璨,华美从容得无情。
大号朝天奏响之际,喜乐长鸣,谢长轩走近半步,扶住了自己的母亲。
这贞静柔顺半生的妇人紧抿嘴唇,小心翼翼地用帕子抵住脸,一道水迹仍悲哀滑落到下巴。她不经意看到谢长轩低垂的眼神,勉强挤出一道笑容,哑声说:“长轩,娘只是为你姐姐高兴。”
谢长轩没有多说,紧紧地扶住她的臂。
待谢郡主上了车辇,一身使君官服的谢长卿持着符节,同十二武官高声拜别天子与朝臣,始终探不清九龙珠毓后的神情。
车驾上的红色穗带被吹得高高扬起,谢郡主端坐在纱后,轻轻按著腕上青镯,没有回头。
马鸣与铠甲摩擦渐渐凋落在喜乐与艳羡之中,直到看不清那一丛使团身影,沉星才一甩拂尘,朗声宣告:“陛下有旨意,群臣跪拜——”
台阶下,青女目无波澜,一边听取旨意,一边瞥向台上,只见台上人唇畔卷著笑,眸光熠熠,掠向前方。
待清亮的声音宣完旨意,御下顿时议论纷纷,小声揣测因为宫中出了行刺之事,所以陛下才匆匆命使团启程,而他本人马上要搬去清河行宫避暑,或是防宵小之徒僭行不轨……
此时,青女注意到风中翻飞的一尾明黄穗子,那一只玉佩……他最喜欢的那只玉佩丢了很久了。
不过,他一直是个很谨慎小心的人,定要找回来才算作数——
秀朝。
清缘王府。
庭院正晒得厉害,草木蔫蔫,绿意惺忪。
“咔哒”一声,极轻微的碾压动静里,云姜忽然停下脚步,似记起了什么,嘱咐芳菲:“去将我的帷帽拿来。”
芳菲不解地抬头,却听到云姜轻声说:“有些晒。”
“遵命。”
脚步渐渐远去,暗数一阵后,云姜试着唤了两声:“芳菲,芳菲?”
见无人应答,她猛地蹲下身,从裙底捡起硌脚的小东西,塞到衣袖里。
取了帷帽的芳菲拎着裙摆,方一出门就看到她起身,疑惑问道:“云姜姑娘,莫非方才摔倒了?”
云姜摇摇头,拨弄手杖的流苏穗子:“方才膝不太舒服,揉了揉。”
芳菲将给她戴好,撩起面纱,柔声笑道:“那我们慢慢走,走得慢些。”
“多谢你,芳菲。”
西留春,春京最负盛名的观景楼。
一眺而去,湖水潋滟,深红浅红的花苞伫立碧波云天间,画舫舟楫穿梭巡游,不时送来歌女清越的琴声。
独孤无忧抵住脸,眸光遐思到波动的水影里,郎旭提着一壶酒过来,推了推他的肩头:“还跟在你府邸中的小瞎子厮混不清?”
“说话客气点。”
“难道你不是叫她小瞎子?”夹着瓷杯的指一翻,酒水徐徐注入,递到唇畔。
独孤无忧推开他的手,眉头蹙起:“不喝。”他又想起刚才的话来,狠狠地剜了他一眼,“小瞎子也是你叫的?你同小爷一样的身份?”
郎旭拎着酒壶,压在他的肩头上,似笑非笑:“好大的架子,偏你叫得?”
“总之不是你叫得的。这些人怎么还不来?”
“急什么?严大郎君听说叶家妹妹和元阳都要去参加东宫选妃,私底下开了个赌局,没成想坏了日子,一拖再拖,这一场庄家做得糊涂,现在都追着他要账罢。”
经此一提,郎旭眉头微锁,颇感不妙:“说起来,这一回选拔太子妃的事,再三改期,不知是个什么意思?太子的意思你我明白,自然是要偏帮的,难道太子亲自去提这事,宫中仍然不允?”
独孤无忧眉目一妖,轻蔑冷笑:“他自然有中意的人,只是叶皇后如何肯?哪怕这是她的长子,莫非你不曾听说废长立幼这种忌讳?”
“妇人之仁。”
妇人之仁么?难保,毕竟龙生九子,各有不同。
秀朝中宫居所,青璃殿。
后殿空地上,立着一只箭靶,一张苍劲大弓全开,三支锐箭落出寒光。
弓弦抖擞一声,箭靶沉闷晃动。
记箭的小太监眉开眼笑,遥遥恭贺:“三皇子殿下,全中。”
这人约莫十七八岁,一身玄黑劲装,双腕束袖威风凛凛。只见他眉峰冷峻,唇线紧抿,再次弯弓搭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