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亦就那么闭眼了一会,恍惚间仿佛坠入了一场无法挣脱的噩梦,他看见他哥和龙霖的身影从云端坠落,衣袂翻飞如折翼的鸟,转瞬便被翻涌的浓云吞噬,连半点影子都没留下。
他猛地睁眼,冷汗浸透了后背,指尖无意识地抠进掌心,直到刺痛感将残梦的余韵驱散。
他跪在那座衣冠冢前,黄土堆砌的坟茔冷硬而沉默,碑上的字迹早已被风霜磨得模糊。
远处传来枯叶碎裂的细响,他不必回头也知道是谁,白银停在他身后。
“你怎么将人带回了狐谷了……”
白亦没有立刻回答,他的目光仍凝在碑上,许久,他才极轻地开口:“老祖,我是不是一开始就做错了……”
“我以为让他清醒过来,是在帮他……可现在他要杀上仙界,要毁天灭世,龙霖也要杀他……”
他说不下去了。
白亦攥紧了膝头的衣料,指节泛白。
他不能眼睁睁看着他们互相残杀。
白银的手落在他发间,指节却带着一点力道,像是要将他从某种混沌的思绪里拽出来,她苍老的声音:“他恨啊……也恨着我,也恨狐谷,他恨我们抛弃了他,除了你。”
荒渊的风裹挟着腥气,白亦穿过层层阵法,脚步未停,直到站在夏玲珑面前。她半躺在地上,嘴角还挂着未干的血迹,
“你带我去见你们的魔尊。”
夏玲珑没动,只是盯着他,呼吸微微发颤。
白亦垂眸看她,忽然笑了一下:“你那人族丈夫,我让人抓住了,凡人嘛,你知道的,脆弱得很。”
夏玲珑半晌,才从齿缝里挤出一个字:“……好。”
夏玲珑伤得不轻,白亦跟在她身后,目光扫过四周,上一次他来魔界,走的是往生河,如今那里已被天兵层层把守,再难通行。
夏玲珑带他走了另一条路。
阴冷潮湿的甬道尽头,越发远离人间的气息。
白亦途中开口说:“你们魔尊……人界也想要吗?”
夏玲珑说:“少谷主说笑了,我们只是做属下的,猜不透尊上的意思。”
白亦也不在意,自顾自地开口:“你那人界丈夫倒是挺有担当的,他说,今日一切都是他胁迫你做的。”
夏玲珑的脚步猛地一顿,背对着他,肩膀几不可察地颤了一下。半晌,她才极轻地喃喃了一句:“……傻子。”
那年魔界动荡,魔尊急需新鲜血液填补战力,派出去的魔使如夜鸦般四散,猎杀、引诱、强掳,手段各异,目的却相同。夏玲珑接到的命令本也如此,直到她在荒山野岭间撞见那个被师门抛弃的凡人。
他衣衫褴褛,满身是伤,却还固执地抱着一柄断剑,像是抱着最后一点可笑的尊严。她本可以一刀了结他,魔使从不在猎物身上浪费多余的时间。可那天风太冷,月色太惨白,她鬼使神差地停了手,转而当着他的面,一刀斩下了另一个修士的头颅。
鲜血喷溅在枯草上,腥气弥散。她侧过脸,想从他眼里看到恐惧、崩溃、尖叫逃窜,这才是凡人该有的反应。
可那人只是踉跄后退了两步,脸色惨白如纸,手指死死攥着那柄断剑,指节绷得发青。就在她以为他下一秒就要转身逃跑时,他却颤着声音开口:“……别杀我,我可以帮你。”
于是他们化成一对夫妻,开起了藏剑山庄。
那般胆小的一个人,却甘愿为他背下锅。
魔界的天空永远压着一层暗沉的血色,像凝固的淤血,低得仿佛随时会倾轧下来。白亦刚踏入这片地界,就感觉到无数双眼睛从阴影里窥探过来,贪婪的、阴冷的、带着血腥味的视线,如附骨之疽般黏在他身上。
夏玲珑一口气厉声喝道:“这是尊上的客人!”
空气凝滞了一瞬,那些窥视的目光才不甘心地退去,却仍像毒蛇般蛰伏在暗处,伺机而动。
他们继续往前走,四周的魔气越来越浓,阴冷黏稠得几乎能滴出水来。忽然,一股刺骨的寒意骤然升起,黑影如鬼魅般闪现,一把掐住夏玲珑的脖子,将她整个人提了起来。
戴着鬼面的男人从黑暗中出来,苍白如尸骨的下半张脸在血色天光下显得格外森冷。他的气息邪戾而暴虐,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谁让你带他到这里来的?”
夏玲珑喉咙里发出窒息的咯咯声,脸色已经泛青,手指徒劳地抓挠着鬼面人的手腕,却连一丝痕迹都没留下。
白亦猛地冲上前,一把扣住鬼面人的手腕:“哥!是我要让她带我来的!”
鬼面人手指一松,夏玲珑重重摔在地上,捂着脖子剧烈咳嗽。白亦还未来得及再开口,一股巨力骤然袭来,将他狠狠震开。
白亦仰头看着眼前的人,那张鬼面森冷狰狞,遮住了所有熟悉的神情,可那声音分明还是记忆里的轮廓。
鬼面人开口:“我不是你哥。”
白珣周身翻涌成漆黑的雾,白亦却固执地向前一步:“哥,你现在清醒了,就该及时收手,而不是一错再错。”
白珣的声音冷得像淬了冰:“这不是你该呆的地方。”
白亦:“我不走,我今天就是来告诉你我把真龙逆鳞给你,不是要看着你将天地搅得生灵涂炭。”
白珣突然低笑出声,笑声里带着癫狂的意味:“为什么不能?我要将天帝的皮一寸寸扒下来——什么是错?弟弟,这世上从来就没有对错。弱肉强食才是天道,我所受的痛,要千倍万倍还回去!”
白亦望进那双疯狂的眼睛:“我只是想你活着。”
风卷起白珣的衣角,那身黑衣在血色天幕下快要融于一体。白亦恍惚想起,白珣从前最爱穿白衣,站在雪地里像一株不染尘埃的玉树。如今在这暗无天日的魔界,连最后一点颜色都被吞没了。
“回去吧。”
锵然一声剑鸣,白亦手中长剑出鞘,他声音发颤:“我不走!白珣,你若执意如此,就把真龙逆鳞还给我。我不会成为你祸害苍生的帮凶。”
白珣背影一顿,忽然低低地笑起来:“帮凶?”
他侧过脸,半边面容隐在阴影里:“你忘了么,我早就和你们没关系了。回去当你的狐族少主吧,不会有人知道......”
白亦的眼眶倏地红了,像是浸了血,手中的长剑寒光一闪,已然抵在自己颈间。剑刃压着跳动的脉搏,只要再深一寸就能割断生机。
“你若执意如此,”白亦声音带着孤注一掷的决绝,“逆鳞是我亲手给你的……你若不肯回头,我就当着那些无辜亡魂的面,以死谢罪。”
白珣的瞳孔猛地收缩,鬼面下的表情终于出现裂痕。他下意识上前半步又硬生生止住,声音里带着久违的柔软:“你这是何苦,你还只是个孩子,没人会怪一个孩子的。”
没人会苛责一个孩子,更没人会要一个孩子为天下苍生负责。
白亦的回应是手腕一沉,锋利的剑刃立刻在白皙的脖颈上压出一道血线。他仰着脸,眼角泛红,委屈得像是被抛弃的小兽,可眼神却固执得可怕。
白珣呼吸一滞,几乎是条件反射地伸出手妥协:“好,我答应你,别伤害自己。”
剑尖微微松动的一瞬,白珣的身影已然化作残影。冰凉的掌心贴上后颈,禁锢的法力如潮水般涌来。白亦就感觉意识被温柔又强势地拖入黑暗。在彻底陷入昏睡前,他恍惚听见白珣低哑的叹息:“抱歉,就算是你,也不能成为我的阻碍。”
白珣接住软倒的身躯,他低头看着怀中人沉静的睡颜,指尖拂过白亦颈侧的血痕。
白珣的目光如淬了冰的刀锋,一寸寸刮过跪伏在地的夏玲珑。魔界的血色天光映在他苍白的下半张脸上,勾勒出一道近乎残忍的弧度。
“你已经暴露了身份,没有价值的魔使,本就不该活着,更何况,你还知道得太多。”
夏玲珑怎么也没想到,魔界新任的尊上,竟是狐谷那位传闻中早已陨落的大公子,冷汗顺着额角滑落,她突然抬头,语速极快:“尊上,属下还有用,您弟弟与真龙上神关系匪浅,若以他为饵,必能引龙霖入局!一举击杀。”
“你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