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见这典吏摆明是要站在架子上为难,夏灵心焦不已,好声相劝,几近哀求:“水患不等人,灾民也等不起呀……”
典吏却是微微一笑:“下官只等昭武侯吩咐了。”
工房如此,其余各等官吏,几乎都是如此。
除了那几个帮忙验尸的仵作还在兢兢业业验证郑知府遭遇凶杀的时间,还原凶手手法,还有官府门前那位看门的老大爷颤颤巍巍走过来,要去帮夏灵把赈灾的米粮搬上板车。
除此之外,无人应答。
夏灵另唤了叶顷相助,将今日粮食都发放过去,才转身慢悠悠走回那间快绿酒肆,路上叶顷问她要不要上马,她摇头拒绝。
身心俱疲,她从未感到如此疲惫。曾在炎城中帮爷爷扛柴火,曾在夜里挑灯温习寒窗苦读,曾为科考连赶十几里山路,都未觉浑身疲累至此,身上骨头叫人一根根碾过,再也使不出力气。
傍晚夕阳逐渐落下,夏灵衣襟上的橘红也缓缓变作柔和月色,脊背上仍是汗湿的黏腻,她回到酒肆时,萧云征还险些以为她今日掉到了水里去。
“她今日……有点不对劲。”叶顷早先回来时同萧云征提过,但具体怎么不对,叶顷也说不出来,挠挠头下楼去喝他的清凉粥。
所以萧云征格外细心了些,不肯放她自个儿走回房间,硬生生找了个蹩脚理由叫住,将夏灵从头到脚仔仔细细地打量了一遍。
额前碎发比平时湿了点,今日是比昨日要热;身上衣服还是自己先前买下的那几套,灵台郎的俸禄很少么,怎么也不见她买新的衣裳;眼下有点青黑,看样子昨天没睡好;嘴撅得能挂油壶,看来今天真给她累着了,还遇上什么糟心的事。
其实萧云征心中也有预料,夏灵顶着个不痛不痒的官职,又是女子,在异地他乡要想做些什么事,定是会被此处官吏为难的。
但他萧云征多少也是个昭武侯,这夏灵平日里就爱狐假虎威,怎么真受了欺负也不知将他的名号摆出去吓人么?也不知那份机灵都忘到哪里去了。
夏灵不知萧云征心中波云诡谲翻江倒海,只是默不作声地喝茶,安安静静地吃饭,将萧云征面前那碟蒸鱼都吃了一半。
待填饱肚子,她才长舒一口气:“我算是知道,你为什么要当侯爷了。”
这话说得古怪,不过夏灵说话一向没头没脑的,萧云征总觉听她讲话宛若看戏团的表演,谁都不知道那踩在空中红绳上的姑娘下一秒会出现在水缸里还是烟火中。
“此话怎讲?”
夏灵眨眨眼:“绝知此事要躬行,竟那么难。”
“侯爷您当初问我治水的法子,我自以为胸有成竹对答如流,”夏灵垂下眼睫,如同雨夜里深色的屋檐,“可不知晓书上说的短短几字,我却一个也做不到。”
要她承认世上还有办不到的事,也真是稀奇稀奇。
但萧云征此刻已没了戏言的心情,他不会不知晓夏灵此刻的苦楚,要这么一个倔强到女扮男装冒着死罪都想科考夺魁的夏灵,去低头认命,去受挫丧气,去失魂落魄,定是门门碰壁,受了不少委屈。
不必夏灵一一细说,不必她揭下傲气诉苦,萧云征也猜得出此处官吏是何嘴脸。有那样的郑知府,他能养出何等官吏下属,还不是一目了然么?
夏灵饱读圣贤书,又是不闻窗外事的灵台郎,或许还是头一回接触到真真切切的官场模样。那些小吏不是推卸责任,便是敷衍了事,整日忙于争斗手中一星半点的权力,却是摊懒在官府的座椅上,宛如阴暗处滋生出顽固的青苔。
萧云征就是太清楚也太明了,要平党争,要清官场,只做一个小小士兵校尉,根本如木入汪洋,毫无用处。
若非狠下手段,若非烈日暴晒,青苔只会日复一日地蔓延,永无宁日。
他必须入这黑白相争的局,攻城略地,吃子夺气,一步步踏着敌军头颅走上这青云路,方能徐徐展开他胸中抱负。
萧云征本想以此事磨她心性练她胆气,夏灵本就是他手中棋子,自然越是锋利越好。
可他又没必要非得把棋子摔碎了再一块块拼起来,萧云征忽然就改变了主意,只需借借他昭武侯的威风,有什么不可以的呢?
“明日我同你一起去。”萧云征打定主意,站在她身侧撑腰便好。
谁想夏灵一扭头:“不要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