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太擅长掩盖情绪不见得是件好事,那双躲在被单下发麻的瞳仁,即便哪天散落着求救信号,也无人信以为真吧。
世亚电缆的报道日期很快就确定好,去之前傅屿特意将头发剪短了些,留的长度正好扎个小马尾,显得利落精神不少。
初入正规职场,相较于之前零散的打工经历确实天差万别,世亚的规模比她想象的大许多,园区内三栋楼都装不下的各类业务部门,眼花缭乱的在她面前一一掠过,她跟着人力资源总监和几个春招的新人研究了一下午PPT,直到下班前才勉强搞懂了公司组成架构。她学国际商贸出身,却分到了办公室做合规秘书,本以为是个闲职,结果此“办公室”非彼“办公室”,全称为“企划战略办公室”,下分两个支系,一个行政秘书处,一个法务合规处,而她的主要工作就是协助法务合规处对国际性业务的贸易规则进行筛查,完善合同条款,避免司法风险。
照理说这种检索筛查工作并不难,但跟着法务组长打下手混了两天才发现不简单,几乎每个项目都要给甲方出具法律风险报告,尤其是跟政.府部门合作的项目,前后上会次数不少于五次,出差更是家常便饭,当然这些压力尚没有落到她头上,作为初出茅庐的新人,她还仅是茶余饭后听前辈们抱怨罢了。
“明天下午有个项目汇报,对方会派代表过来听,你跟着小宋一起做记录。”
法务组长是个慈眉善目的眼镜儿男,平时话很少,代号“老徐”,公司上下无论层级都爱这么喊他,他也总是笑眯眯的应承。
傅屿微微颔首,宋繁欣是她的入职带教人,通俗点的说法就是入行师傅,此人进世亚四年多,皮囊相貌挺不错,就是脾气难以捉摸,前一秒还和颜悦色,后一秒又语带讥诮,时常令傅屿感到尴尬和无语。
“小傅,能帮我倒杯水么?”
杯子递到她眼前再问有些不地道吧,明明茶水间离的不远,三两步就到了,非要舍近求远,傅屿抿了抿唇接过杯子,余光瞥见宋繁欣嘴角那抹若有似无的笑,心中默默叹了口气。
茶水间的灯光惨白,傅屿盯着杯中慢慢上升的水位和袅袅泛白的蒸汽发呆,杯身摸起来有些烫手,于是又接了些凉水混合了下。
这应该就是司晴经常挂在嘴边的服从性测试吧,她无奈的笑笑。
连着两天都无所事事的敲键盘,耗时最长的工作也就校对了几份合同,宋繁欣除了要她端茶送水也不派什么活计,大部分时间她都是盯着电脑屏幕发愣,好在格子间的栅栏够高,谁也瞧不见。一直等到秘书处来人通知去会议室,她才从座位上挪开坐到僵硬的屁股。
宋繁欣的恨天高敲在大理石地面上“噔噔”响,傅屿捧着材料亦步亦趋地跟在她身后,走廊的玻璃幕墙透进的光晃得她有些睁不开眼,一个不留神些撞上突然停下的宋繁欣,下意识抬头打量会议室厚重的大门,心中突然“咯噔”一下。
果然怕什么来什么,傅屿前脚刚跨进会议室,后脚就猛地顿住。
天杀的,周映执不知从何处冒出来的,居然好死不死的坐在会议室中央的主位上,一身黑色手工西装极其显眼,在她闯进门的一瞬,竟还漫不经心的朝她扫了一眼。
所谓甲方,竟是冤家。
傅屿顿时喉咙发紧,下意识攥紧手中文件,强装镇定的走到会议桌另一端,拉开那张离他最远的椅子。
幸好实习生不用发言,主打沉浸式体验。
傅屿低头装作专注记录,笔尖却在纸上鬼画符,偶尔抬头假意倾听,不小心瞥见那道身影,立刻耳根发烫手脚绷紧,煎熬的很。
宋繁欣偶尔会将私人水杯递到她跟前,凉水热水混着要,傅屿端着杯子替她来回跑了几趟,虽然会议室足够大,也不限制助理端茶倒水啥的,但全场来回走动很难不引人注目,尤其是某个人的视线,仿佛一条无形牵扯的火丝,灼得她坐立不安。
好不容易熬到会议结束,她立刻起身收拾文件,动作又快又轻,像只受惊的兔子仓皇逃离。余光里的周映执沉默端坐,双手抱肩不知在打量何处,管他呢,先溜为上。
“你还别说,富洲集团这次过来的代表长的挺帅,之前全是啤酒肚,都懒得看。”
宋繁欣爽快的按下电梯楼层,随后掏出补妆镜开始倒腾自己,傅屿立在身侧不置可否的哼哼,听着非常敷衍。
“对了,谁介绍你进来的呀,我认识么?”
她冷不丁冒出一句,口吻看似玩笑,实际暗藏试探。
“学校安排的,我只是实习。”
傅屿勉强压下心头不悦,面上维持得体神色,心底却忍不住啐了几口,这大姐爱使唤人就算了,私下还爱嚼舌头,刚入职就摊上这款上班搭子,也不知是福是祸。
“是嘛,那你还挺幸运的,世亚很少有不考核就能进来的。”
这话怎么接?三言两语揭穿她走后门,不留一点余地,说好听点是闲聊,难听点不就是下马威么。
“可能是我人缘好吧。”傅屿乖巧的挤出一抹假笑。
有句老话怎么说来着,无巧不成书,说到曹操,曹操就到,傅屿刚下班打完卡,许世城的车就停在了园区路对面,她收到消息后本想拒绝,结果他叼着根棒棒糖亲自跑到楼下大堂堵她,吓得傅屿远远冲过来,拉着他慌张跑路。
“过分了啊,怎么我见不得人吗?”
被她压着脑袋塞进车里还不够,连头都不让抬,生怕被人瞧见。
“你不如做个牌子,上面印上‘关系户'三个大字,我明天开始背着上班算了!”
傅屿没好气的系上安全带,嘴巴撅得老高。
“公司有人欺负你?”许世城眉头一抬。
“没有。”
“那怎么不高兴的样子。”
傅屿些许无语,“我要是也像你这样有钱有闲,我天天龇个大牙乐呵呵,谁上班打工会开心啊。”
许世城闻言不以为意,顺手启动车子,“谁说我不用工作?”他侧头瞥了眼傅屿,“老子忙的时候你没看见而已。”
“是吗,不过你能别老子老子的挂在嘴边吗,我都快被你带偏了,昨晚跟我妈打视频差点脱口而出,就差那么一点,我就得抄弟子规了!”
“啧,这就开始管我了?”
傅屿一怔,意识到言语不妥,随即别过脸看向窗外,“谁要管你了,好好开车。”
“你可以管啊,我会听。”
此话一落,傅屿倒是不吭声了,只是攥紧了安全带,假装没听见。
窗外初上的路灯忽明忽暗地掠过,在玻璃上投下细碎的光影。
下一秒车子拐弯驶入快车道,两人极其默契的盯着前方车流,不再继续话题。
前后也就不到半分钟的样子,窗外后视镜内忽现一辆黑色奔驰,车灯刺眼,许世城还没反应过来,那车就猛然加速将自己超了过去,随后又故意压着车速,令他只能咬着车尾与它保持安全距离。
车内两人都在第一时间辨出了车牌号,尤其是傅屿,刺眼的车尾灯在夜色中格外显眼,衬的那串熟悉数字清晰异常,令她不自觉地绷直了身子。
不过两车并未僵持太久,黑色奔驰加速驶离后很快便消失无踪。
车内陷入短暂的沉默,傅屿失神的盯着前方零散的车辆,忽然不合时宜的想起下午撞见周映执时,他故作不识的模样,心底一阵莫名的酸涩。
许世城余光扫过,察觉到身侧人的心不在焉,握着方向盘的手微微收紧。同为男人,他太清楚周映执的把戏了,若有若无的疏离,亦步亦趋的挑衅,明面上装作毫不在乎,私底下心眼子比谁都多。
不过有些东西一旦放了手,再想收回去怕是不容易了。
藕断最怕丝连,快刀斩乱麻必然是最好的选择,看来有些执念是时候添把柴火烧干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