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家真正的男女主人归来后,老宅内那座无形的、等级森严的金字塔结构,变得前所未有地清晰和稳固。
空气仿佛都经过了更高规格的过滤,安静得近乎凝滞。
佣人们的行动如同精密设定好的程序,每一个转身、每一次躬身都恰到好处,脸上除了必要的恭敬,再无半分多余的情绪流露。
连带着庭院里的鸟鸣声,似乎都比往日收敛了些许。
这是一个被极致规则和庞大财富包裹的世界,华丽,精准,却也冰冷得如同深海。
索性他们都很忙,不常回来。
顾纶在这座“新秩序”下的顾家,几乎变成了一个透明的影子。
他大部分时间都待在二楼,要么在薛宜年的房间里寻求片刻的安宁,要么就一个人关在自己房间里,对着那些顾斯让人送来的、他根本看不懂的商业资料发呆,或者用打游戏来麻痹自己。
他不再像之前那样时常抱怨了,不是因为不满消失了,而是因为,在顾父那不怒自威的沉默和顾母那完美无瑕的疏离面前,他连抱怨的勇气都失去了。
那种源于血脉和身份的、根深蒂固的隔阂与不被认可感,像一张无形的网,将他牢牢困住,动弹不得。
薛宜年能清晰地感受到顾纶身上那种日渐加深的、沉默的压抑。
但他能做的,也仅仅是像往常一样,给予安静的陪伴,在他需要的时候,递上一杯水,或者简单地应一声,让他知道,至少在这个偌大的、冰冷的宅子里,还有一个人,是把他当作平等的朋友在看待。
他自己则像一株适应性良好的植物,在这座豪宅的缝隙中,找到了属于自己的、安静生长的节奏。他大部分时间都待在自己的房间里,看书,画画,或者沉浸在他那些画风治愈、玩法休闲的单机小游戏世界里。
偶尔,他也会去那个巨大的、如同知识迷宫般的藏书室。
自从上次顾斯“允许”他进入后,他便拥有了自由出入的权限。他通常会挑一个安静的午后过去,直接走到西侧那个收藏着计算机与逻辑学相关书籍的区域。
他发现顾斯所言非虚,这里的藏书确实极其珍贵和专业,许多外文原版的早期文献和理论著作,是外面普通图书馆甚至大学图书馆都难以找到的。
他像一块干燥的海绵,安静地吸收着这些知识,不是为了应付谁,也不是为了达成什么功利性的目的,仅仅是出于一种纯粹的、对逻辑和未知世界的好奇心。
有时,他也会再次翻开那本关于机械设计的图册,尝试着理解那些超越时代的精妙设计。
他也遇到过顾斯几次。
并非刻意的等待或寻找,更像是两个共享同一片私人领地的、安静的“室友”间不期然的碰面。
有时是顾斯进来找一本书,看到他在,也只是微微颔首,并不打扰。
有时是薛宜年去的时候,顾斯已经在了,独自一人坐在靠窗的阅读椅里,面前放着一杯冷掉的咖啡,手里拿着一本厚厚的精装书,周身笼罩着一种与平日里掌控全局的继承人形象截然不同的、深沉的静默。
有一次,薛宜年正在研究那本关于早期计算装置的深蓝色绒面书籍,对其中一段关于“通用图灵机”的理论阐述有些困惑。
他正蹙眉思索,身旁忽然传来顾斯低沉的声音:
“维特根斯坦的早期思想,试图用逻辑为语言和世界划定一个清晰的边界,但他后来自己也意识到,现实远比纯粹的逻辑要复杂得多。”
薛宜年抬起头,有些惊讶地看着他。
顾斯不知何时走到了他身边,目光落在他手中的书页上。
“这里的核心,不是机器本身,而是试图证明‘所有可计算问题都能被有限步骤解决’这个命题。虽然理论上可行,但现实中的‘噪音’和‘变量’太多了。”他的解释简洁而精准,直指核心。
薛宜年顺着他的思路想了想,之前的一些困惑之处,似乎豁然开朗。他看着顾斯,第一次在这个男人身上,感受到了那种纯粹的智识魅力。
“谢谢。”他轻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