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这无疑是个好办法,麦望安转头带路。
可当他打开门,瞬间傻眼了,一时间竟不知道是否要把沈从意堵在门外。
院子里,棚子下,两个女人坐在一起聊着,听见开门声,两人不约而同地回头,麦望安立马看清阿嫲身边那个女人的面庞,正是沈从意的母亲。而身后,沈从意不明白他为何静止不动,就要从他与门之间的缝隙钻入,岂料甫一进入,当即便看见一个令其恐惧的人。
他怯生生地喊了一句:“妈、妈妈……”
“放学不赶紧回家写作业啊,就知道来你奶奶这里打游戏是吧?”女人很年轻,工作性质让她的脸上搽着粉淡的彩妆,不知是因为妆容还是本身就年轻的原因,她看起来要比麦望安的母亲年轻一些,这笑里藏刀的模样,不像是沈从意的妈妈,更像是儿子的大姐姐。
沈从意支支吾吾:“没有,我就是来和麦望安一起写假期作业的。”
提起假期两个字,坐在一边的阿嫲笑着抓住女人的胳膊,不赞同道:“孩子们好不容易放假了,你就先让他们玩儿两天,国庆七天假呢,耽误不了写作业的,别着急呀。”
女人握住那双苍老的手,回笑道:“哎呦,婶儿啊,你是不知道这孩子,满脑子就知道去哪儿玩游戏,正经心思都不放在学习上的,不像你家的乖乖,这几年不是考试次次第一?”
“那也不能光让他学习啊。”
“他平时玩儿的就够了,”女人回睨一眼,“考那点儿分数,指不定上课怎么玩儿了。”
麦望安:“……”
这可真是极大地冤枉了沈从意。他与沈从意坐在一排,自从制定学习计划,他恐怕沈从意走神或是开小差,也曾在课上朝那边看去过,没有想象中的不堪,甚至出乎意料,沈从意听课极为认真,老师让干什么就干什么,自习期间他都会把记在书上的笔记挪到本上。
这样的学习态度,应该值得家长去称赞,而不是贬低,平白伤透了孩子的心。
他刚要开口替沈从意辩解两句,没想到沈从意竟是提前他一步,转身跑开了。
他好像哭了,麦望安摸了摸耳朵,上面残存着小孩子咸湿的泪水。
“看看,说两句就闹脾气,越大越不好管教了。”女人见孩子离开,即刻站起身离开。
麦望安百感交集地看着她的身影消失在墙角处。
“嫲嫲,”尽管没有任何意义,麦望安还是想说一句,“沈从意上课真的很认真的。”
阿嫲叹口气:“我看得出来,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你俩能玩在一块儿,说明那孩子很好。”
她变相地说明了麦望安是个好孩子的事情。
麦望安听得出她话里的意思,伤感之后不禁又有点儿不好意思。他摸着鼓鼓囊囊的口袋,里面装着他和沈从意两个人未拆封的零食,估摸着没有过分的辣制品,将糖果之类的甜食全都捧了出来,献殷勤似的,抢在阿嫲训斥之前,让她先挑选一个喜欢的东西。
阿嫲一边笑一边骂:“让你妈看见,非得把你挂在树上饿个两天不行。”
麦望安扮鬼脸:“那嫲嫲肯定舍不得我,我刚挂上去嫲嫲就把我放下来了。”
“你啊……”阿嫲笑得合不拢嘴,点他额头,从众多零食里选了一个最鲜艳的粘牙糖。
看着阿嫲手速麻溜地拆封着糖纸,麦望安有心提醒她:“嫲嫲,这个糖可粘牙了。”
阿嫲没理他,自顾自地舔了舔,最后一口气塞在嘴里,含糊不清地说:“不就是软糖?”
“不——”
他还没解释,阿嫲那边就像是被糖咬住了嘴,实际上也确实是被糖咬住了嘴,粘牙糖将阿嫲的上下牙齿黏住,她已经没法正常清晰说话了,好不容易拽下,笑着就打骂麦望安。
她拿着糖,跟个孩子似的笑骂道:“好啊你,给我黏下牙,不让我吃饭了是吧?”
麦望安和她闹着、笑着:“才没有呢,明明是你自己拿的!”
“臭小子,就不知道提醒我?越大越学坏了啊。”
“我才不坏,”恍惚间,麦望安找到了童年的记忆,他抱住阿嫲的胳膊,“我是乖孩子。”
阿嫲抚了抚他的头发,在他耳边笑呵呵的,听得麦望安心中格外舒适与充分。
国庆七天假,麦望安的父母铁定心要在南方漂泊,为此阿嫲嘴上说着正好,她也不愿意两口子回家扰她和孙子的清闲,其实心中仍是抱怨两夫妇整日忙工作,却不知道抽时间回家看一看孩子,赶着电话掐断把两人骂了一顿。
阿嫲拿着手机,来到孙子房间碎碎念,那时麦望安刚从箱子里拿出吹风机,打算给洗过澡的无常吹吹绒毛,好抱着它进被窝睡大觉。
这种情况见怪不怪,得知父母不会回家的麦望安也未郁郁不乐,他早就习惯父母如同浮萍的生活。犹记得小时候阿嫲还在世,虽说夫妇二人刚在南方踏稳脚跟,却也没念过麦望安那般小的岁数,竟是狠心几年未归,甚至连老人家最看重的春节与团圆夜也不曾回家看过一次,直把阿嫲气得破口大骂,怒道他们狠心,再也不认两夫妇,不让他们两人回家。
但毕竟父亲是阿嫲唯一的儿子,爷爷撒手人寰,去世得早,父亲是阿嫲养大的孩子,老人家也就嘴上动怒,心中还是渴望孩子们回来看看的。阿嫲就是这样,惯用打是亲骂是爱那套形式,用生气做委屈的面具,骂你的同时也是哄你如她的愿。从前是,现在也是。
麦望安升入初中,也亏上次母亲回家探望过一次,这次两人委婉地拒绝回家,阿嫲才没动多大的肝火,只在电话尾部让他们长记性。
他没有怪父母,因为他知道阿嫲也没有在心底真正怨怪远在他乡的孩子,若是他开口发牢骚,惹得阿嫲心疼不说,也多少显得自己有点儿娇气。他可是一个成年人,即便抛去成年人的灵魂不谈,只看这个小身板,那他也是一个初中生,多少也合该着懂事。何况与阿嫲生活的日子是充实且快乐的,麦望安用甜言蜜语哄着阿嫲,嘴巴里像挂满傍晚吃的糖,甜得老人家总是咯咯笑。他就说他一直都是乖孩子。
阿嫲收敛肆意的笑声,可脸上的笑却是怎么也消不掉,索性就放在上面。她从口袋里摸索一阵儿,麦望安见她拿出一个布袋,他知道这是阿嫲包钱的布子,心底已经明了老人要做什么,刚要拒绝,不曾想她竟掏出一百块,把它平展开,抚平折痕,就要递过去——
这个年代,像他这个年龄的小孩儿,手里拥有一张红爷爷不亚于七八十年代的万元户。
“不行的,嫲嫲,我花不了这些。”
阿嫲不赞同地攒起眉头:“我又不差这两个钱儿,你爹妈给我的数目少不了咱吃喝。我听说别人假期都出去旅游,我这个老身子也不能陪着你出去走走,也不懂怎么旅游。谁让他们不回来陪你,那我就给你钱,你愿意怎么花就怎么花,只要别犯法,我就不会管你的!”
麦望安对旅游不感兴趣,他也知道一百块钱走不出潍坊,即便出去也是有去无回。若宅在家,别说一百块,就是给他一块,这个假期他也能享受地度过,因为他根本不需要它。
他的拒绝在阿嫲眼里是无效的,阿嫲会认为他是不好意思收下,二话不说,就在临走前强硬地塞进他的枕头底下。她说就是不花,也得拿着它过完这个假期,也就是无论如何,从现在开始,这一百块钱就是他的私有财产了。
门关上的刹那,阿嫲提醒他早点儿睡,麦望安无可奈何地提起一个微笑,随后点点头。
无常是一年前的冬天来到这里的,平日里这小家伙不常挨人,更不会进被窝睡觉,在阿嫲开头后,无常似乎就迷上这种温暖的感觉,每到天气一凉,刮风或下雨,它就习惯性地上炕找人。本来路将宁把它寄养在阿嫲家也只是为了安全过冬,现在可好,觉得享受的小家伙一年四季都回来看看,路将宁不在,它就找亲近阿嫲,生怕老人翻脸不认把它丢走。
阿嫲曾戏谑地说,养猫都比养儿子强。
今晚,洗过澡的无常特别乖巧,麦望安生出把它当玩偶抱着睡觉的心思,主动提议跟阿嫲讨要一晚无常的陪伴权。临走前阿嫲把房门关上,防止无常逃窜,无常也没吵闹,安安稳稳地趴在床上,等待着奴仆麦望安给它吹毛。
无常的眼睛很漂亮,深海蓝,此刻被暖风吹得半睁不睁,惹得麦望安上手戳戳它,它却露出厌烦的表情,偏移脑袋,不愿搭理一下。
麦望安不怒反笑:“和路将宁似的……”
下过一场雨,今晚的温度稍凉,平时只盖肚皮的麦望安铺开阿嫲提前准备好的小被,打算把无常和自己包起来,岂料无常觉得热,又或许是不愿意靠近他,麦望安刚躺下,它就挪了挪位置,趴在枕头旁边,直勾勾地盯着他。
麦望安躺在被子里,侧着身,迎上无常一眨不眨的双瞳。它的眼睛里盛着一汪水,仔细望去,蓝里透着碧绿,清澈见底。而就是因为没有任何杂质,才吸引人久久不忍移视,麦望安只觉得那里藏着一股魔力,要把他召唤去。
——
四周一片漆黑,彩雾环绕,麦望安漫无目的地张望着,伸出手去不见五指,周围既碰不见也摸不着,空洞又虚无,他不由自主地屏住呼吸,朝前迈开步子,一步步试探着走去。
忽然间,在这看不见任何东西的地方,他听见嘶哑的哭泣与哀嚎,这声音尤为恐怖,由沉缓骤然变得嘹亮,像一声号角,继而又像火烧柴木,时而沉闷粗喘,时而清脆尖鸣。
不明原因的麦望安呆在原地,彩雾逐渐弥漫成一股清冷的烟,他从脚底开始感觉到冷。
恍惚间,他看见前方有一群剥离黑暗,与黑暗层次分明的人,他们宛如道道皮影,手脚乱舞着,近距离看去,则更像是鬼魅。他们一同跑到中央,后又四散开向两边跑去。
麦望安注意到有一个女影,她不似旁人,她的面部轮廓清晰,只是容貌模糊,但不难瞧出是个美人坯。她是逆着影群冲来的,与四周格格不入。
身影幢幢,她大概在与什么东西搏斗。
麦望安想发声,可喉咙干涩,嗓子像被禁锢上层层枷锁,连吞咽唾沫都觉得费劲力气。
那些乱而碎的声音越来越近,直叫他的耳朵嗡嗡作响,他忍着不适喘气,但仍是有一只手攥住他的脖子,他想蹲下,却被无情地提溜起来,喘息更是喘不得,只有等待着毙命。
突然,他艰难地掀了掀眼皮,所有的争斗全都消失不见,脖子上亦空空如也,四周还是泼了墨汁般的漆黑,耳边听不见一点儿声音。
空间内是这样的静谧安逸,他看见一个身影匆匆擦过眼前,恐惧使他伸手拦了拦——
转过头来的那张脸他认识,
那竟是和宿纯然一模一样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