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都拿了一块,梁照儿连一旁的小沙弥也没放过,递了一块过去。
可惜那小沙弥道:“多谢善女好意,禅宗弟子持戒素食,不便食用。”
众人出了厢房便朝戒坛去。建隆寺戒坛在精舍旁,其坛底为汉白玉弥须座,坛身主体为八角形大殿,可容纳数百名信众同时听俗讲。戒坛门开四方,木质花棂窗饰,请黄琉璃瓦相间,重檐屋顶上还设有鎏金宝顶。
走进里头一瞧,法坛上供奉着面目威严的佛像,似乎才重塑了金身,格外闪亮。梁照儿并不信教,故而没认出那是哪位神尊的金身。座下几只香案围着佛像,一桌上摆着一只复古的博山炉,冬日扬州城里难寻到的新鲜瓜果在案上摆了两碟子。
油灯将灯罩熏得有些发黑,戒坛里檀香袅袅,比外头昏暗不少。
前面的位置已被先来的信众占满,一行人乖顺地跪在后侧的蒲团上,小沙弥见堂下人差不多坐满了,快步走到了元大师身侧说道:“大师,可以开讲了。”
闻言了元大师缓缓掀了眼皮,捻着手中的珠串,点头应了。
梁照儿偷偷打量着这位给自己带来第一桶金的法师,只见他面庞十分年轻,约莫三十岁左右,身姿清瘦,慈眉善目的模样。
“我还以为了元大师岁数会有些大呢。”梁照儿轻声道。
蔡宣季觉着有些好笑:“那么你以为是多大呢?”
梁照儿略一思忖,又说:“大约像老爷爷那副模样,胡须和眉毛全白了。”
燕环撇了撇嘴,不屑道:“如今世风日下,不少和尚嘴里唱念的是佛教经文,可肉身却在红尘里打滚儿,翠袖坊就时常有和尚光顾。”
“不得对了元大师无礼。”
一阵熟悉的声音传来,梁照儿抬头一瞧,正是宝绮。
想着正在听经文讲解,不便大声喧哗叙旧,梁照儿便恭敬地冲她点了点头。
燕环不解:“你干嘛对个丫头片子那么敬重,各有各的说法,难不成我还不能说话了?”
“她是知州府的大姑娘。”梁照儿双手合十,垂眸说道。
燕环讪讪一笑:“嗐,你也不早说,如今我瞧着元大师确有几分得道高僧的模样。”
梁照儿低头余光瞥向斜前方,宝绮身边并立着韩景彦,今日他穿了一身宝蓝色直裰,脚上踏着一双云头皮靴。
不知怎的,梁照儿脑海中忽然想到有人说冬天才是能看出穷富的季节。她将脚往回缩了缩,完全置于裙摆下,认真听起经文讲解。
今日讲的是《维摩经》,了元法师负责解释佛经,一旁的小沙弥则转读佛经正文。为了吸引听众,还会加些民间传说和历史故事,倒叫人听的津津有味。
梁照儿心道:难怪关大娘这般爱来听讲经,先听了故事,还能去用斋饭,跟去听课送鸡蛋也没什么区别。
两柱香燃尽,最后一场法坛结束,众人纷纷起身。
宝绮走到梁照儿身边问道:“你今日怎么也来了,倒未曾瞧见你姑母?”
“姑母在食肆里头守着,我这闲人才好出来逛逛。”梁照儿双目含笑道。
韩景彦端方地朝梁照儿一行人问了个好,蔡宣季试探道:“阁下莫非是韩家大郎?”
“仁兄是?”韩景彦问道。
蔡宣季笑了笑,又说:“我与郎君是同榜中举的举子,曾在鹿鸣宴上有一面之缘。”
“幸会,请教台甫?”韩景彦回了一个拱手礼问道。
宝绮掩面笑着说:“不是说有过一面之缘,怎么现在才来问名号?”
这话说的让蔡宣季有些下不来台,他总不能告诉宝绮,你家兄长是经魁,坐第一桌,而自己是吊车尾中的举,坐在最后头。
韩景彦严肃道:“宝绮,不得无礼。”
蔡宣季连忙挥手道:“无妨无妨,娘子率真不伪,并不算无礼。”
梁照儿翻了个白眼,她算是体会到什么叫入关之后自有大儒替我辩经。
宝绮瞥了一眼燕环,又对着梁照儿道:“改日再叙罢,城东开了家花铺,你若有兴致也好一同去瞧瞧。”
燕环是在人堆里滚出来的,自然懂得这眼神的意思。她敛下眼中的情绪,站到一边去不作声。
梁照儿瞧见了,也不逼迫她,只从她手里提过竹篮,“好了好了,早上才将将做好的萝卜丝油墩子,宝姑娘和韩郎君可要尝尝?”
二人皆尝了一块,韩景彦细细品味了一番,问道:“这饼皮倒很有嚼劲,不似寻常面点。”
梁照儿点头说:“正是,这和面可有讲究,得先加盐加冷水将面糊拌匀拌透,一边搅一边加,搅得方向千万不能反。”
她刚说完心中一跳,顶着韩景彦狐疑的眼神,她又补充道:“我替姑母打下手时,瞧着她是这般做的。”
几人说说笑笑着出去,却见玉松正捂着肩膀在树下同一人讲话。他半倚在榕树上,一柄朴刀立在身侧。
“今日这建隆寺怎的这般热闹。”梁照儿心下一阵嘀咕。
玉松瞧见她,与身旁之人耳语两句,那人身形一梭便隐匿于林间。
“今日倒碰巧。”玉松将口中的狗尾巴草随手插进树缝里,双手抱臂似笑非笑地瞧着梁照儿。
他素日练武,身形修长,生得虽不如梁照儿身边两人精致,却有一股浓厚的男性魅力,大概是荷尔蒙分泌太过。
蔡宣季看见玉松心中隐隐生气一股不安之感,转头问道:“这位郎君是?”
梁照儿抬手介绍:“奴表兄,玉松,如今从外头回了扬州城里。”
表兄表妹之间的事,听说过没有一千也有八百了。何况蔡宣季是知道梁照儿与玉梳间的关系,认来的表兄,怎么瞧着更危险了?
他语气中带着敌意,“原是如此,从未听照儿提过。”
韩景彦所觉察到的危险倒不是这方面的,他只轻轻一瞥便能瞧出玉松这人并不简单——那柄朴刀是用上好的精铁锻造,刀身刻着龙虎图腾。
“娘子表兄果真英武非凡。”韩景彦轻轻一笑。
蔡宣季不忿韩景彦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的模样,闷哼一声道:“韩郎君也不遑多让,不知表兄是从事哪行的,也好说出来让咱们开开眼。”
玉松风轻云淡道:“某不过一粗人,不值得诸位郎君挂心。”
他上前拍了拍蔡宣季的肩膀,他手劲出奇的大。蔡宣季不自觉地用内力抵抗,对上玉松探究的目光,才佯装左肩一沉,朝后踉跄了几步,望着梁照儿瘪嘴道:“照儿,你瞧……”
“小子,少叫得这么亲昵。”玉松挑眉道。
燕环拉了拉梁照儿的袖子,小声说:“我怎么闻着了一股火药味。”
梁照儿轻拍了燕环手一下,走进三人之中说道:“今日一见也算巧合,过了年节后食肆预备重新修整一番,到时候再邀诸位来一聚。”
韩景彦遗憾说:“年后便要启程去汴京,怕是不能来了。”
梁照儿恍然大悟道:“倒是我忘记了,待郎君走前还叫立文来食肆取些糕点带在路上吃,到外头了再难尝到咱们这的风味了。”
“我也要!”蔡宣季抢言道。
梁照儿瞪了他一眼,“少不了你这现眼包的。”
宝绮笑着说:“阿兄走了,我却还在,难不成在的人就不备着了?”
梁照儿连忙道:“姑娘仙女儿一般的人物愿意来,是我们那破落处的幸事。待暖和了姑娘带着姐妹们来,必定给您留个上座。”
宝绮被她哄得开心,二人连忙约定好了日子,只说要将扬州城里有头有脸的娘子们都带去给她捧场。
几人闲话了一阵,才分别下了山。蔡宣季欲送梁照儿回去,却被玉松的一个眼神制止了,大概意思是自家妹子有我这个做兄长的送,你这心思赶紧收收,哪凉快哪呆着去吧。
回去路上,玉松问:“你的朋友,油头粉面的那小子叫什么来着?”
“你说姓蔡的?”梁照儿不假思索道。
燕环笑得直不起腰身,“你反应得倒快。”
玉松认真说:“他不是个甚么好人,你们都离他远些。”
燕环捂嘴道:“唷,我燕丫头甚么人没见过,还怕他个初出茅庐的小子?好了,到这儿便分开罢,我得往东边去。”
玉松见燕环走远了才道:“姓蔡的可会武功?”
“嗐,他那人是个读书人,倒没听说过会这些。”梁照儿思考片刻后回说。
玉松正欲说些什么,二人便瞧见关大娘站在食肆门口,一脸焦急。
她见玉松和梁照儿回来了,连忙道:“你们可算回来了。”
梁照儿问道:“这是怎的了,今日食肆里头没出什么乱子罢?我去做些吃食了,你和大哥便在这一道吃了再回去。”
“快别吃了,贺家的才来说铁铺门关了,可贺铁匠久久未回,她正挺着个大肚子四处去寻呢!我总觉着不放心,咱们也去帮忙找找罢。”关大娘一脸焦急道。
天已黑全了,不打着灯笼在路上只能看见恍惚的一个人影。梁照儿想到之前在玉梳婚宴上见到的贺家的那模样,心中也有些后怕,“说的是,喜郎呢?叫他千万守在家里,别四处乱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