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悦皱起眉头，“新和港……老和港……这个村子现在是一分为二了吗？”

“姑娘，你好久没回来了吧，”司机把车驶出停车场上了马路，“我知道了，你应该要去的是老和港村。”

“我确实好久没回来了，我小时候一直生活在和港村，现在怎么变成两个和港村了？”

“啊，是这样，之前和港村前面有一个村子，这个村子地方挺大但是住的人不多，姑娘你还有印象不。”

百悦想了想，“有印象，小时候他们都说我们村还要和他们合并成一个。”

“合并是假的，拆迁是真的，这不前几年有个集团说是要把这个村子买了用这块地皮建厂，结果把人都赶走了，把房子也强拆了，就是不给拆迁费，最后有个男的家没了走投无路半夜去海里跳海了。”

林千诺瞪大眼睛，愤愤不平的说：“他们怎么这样。”

“所以说，有钱人都不是什么好东西，”说完，司机降下车窗扭头朝窗外狠狠淬了口唾沫，似乎以此来表达对某些人的仇视和鄙夷，司机接着讲，“就是出了人命这事儿才被人知道的，建厂的事也黄了，村子又被夷为平地，人也不可能再搬回去了，空着也是空着，于是政府出资在那个村子修了个港口，比你们村的那个港口好多了，船慢慢的都去这个新修的港口，不知道是从谁开始喊新和港村，后来叫习惯了，就都这么叫了。”

出租车没有穿过市区，车子开过一个十字路口，然后上了一条环城公路，林千诺正望着窗外，突然百悦拍了拍她，林千诺顺着百悦手指的方向看去，在百悦那边的车窗外是一望无际的大海。

“海，哇！大海！”黄城的这片海比林千诺想象中的还要广阔，还要纯净，因为旅途带来的身心上的疲惫，在看见波澜壮阔的大海的一瞬间已经被抛在脑后，感觉有一种无形的柔软又清痒的东西掠过全身。

“姑娘，你们具体在哪下啊？”开车师傅问道。

“师傅，之前和港村有一个老旧小区现在还在吗？”

“在，你们要去那个小区是吧。”

“对。”百悦说完，扭头看向车外，百悦对黄城，对和港村的回忆像是潮水般一点点涌上心头，关于这里的模糊印象一点点清晰起来，“要到了。”百悦咕哝了一句，她认出了通往和港村的路，那条坑坑洼洼的路过去这么多年仍旧颠簸，近乡情怯，百悦听见了自己如鼓声般的急促心跳，听起来像是在为自己助威。

“哇，”林千诺从出租车上下来，她鼻翼微动，“大海的味道。”百悦也吸了一口气，那股浓烈的甚至有些想让人呕吐的咸腥味扑面而来，就是这让人避之不及的味道，竟让百悦觉得她好像漂浮在海面上，她的四肢百骸，她的每一个神经末梢都得到了前所未有的舒展。

百悦和林千诺从小区门口进去，道两边每走几步就能看见一些像小山一样白花花的东西，“这堆的都是些什么呀？”

“有的是牡蛎壳，有的是扇贝壳。”

林千诺点点头，“这些东西能干嘛？”

“卖钱，不过也买不了几个钱。”

她们经过一个小广场，广场上有几个小孩子不惧烈日，在日头底下追逐打闹，走过广场百悦指着拐过弯的第一栋，“就是这栋楼，一楼右手边就是我家。”平时百悦深邃的的眼底此刻也流露出深深的笑意。

楼栋里的楼梯有些窄，林千诺跟在百悦身后，林千诺上楼梯的时候眼睛注视着身边的白墙，墙上被人拿油漆写了几个大字——还钱，死全家。

百悦和林千诺站在门口，门上也被人泼过油漆，绿的、红的、白的、各种颜色的油漆一层层干了后在门上糊了厚厚的一层，“咚——咚——”百悦抬手敲了两下门，敲门声沉闷又沙哑，百悦又敲了两下，不论怎么敲也不会有人开门，百悦站着想了一会儿似乎是明白了这个道理，“走吧。”百悦淡淡的说了句，“我忘了她不在这。”

从昏暗的楼栋出来，虽已过午后，但太阳危力不减仍旧有些毒辣，走了几步，林千诺看见一顶红色遮阳棚，下面坐着刚才路过是没见过的一位老妇人，她的脚边还趴着一条毛发黯淡的金毛。

“姥姥好。”百悦主动朝那老人打起了招呼，不过从她嘴里蹦出来的这几个字听起来古怪又别扭，像是才学会说话的婴儿发出的嘤嘤声。

那位老妇人连忙拿来了两个小板凳让林千诺和百悦坐下，又热络的拿了两个白瓷碗，给她们倒满了水。

“孩子啊，这都多少年没见你了，刚才我都没敢认你。”老人浑浊的眼球有些无助的上下转动着。

百悦没说话，只是一味地看着老人笑，老人伸出手似乎想去摸一摸百悦的头，不过胳膊伸了一半又改成去握住百悦的手，于是百悦的手被老人紧紧的握着。

老人张开嘴半天想说些什么，最后也只是长长的叹了口气，像是陷入了悲恸的回忆无法自拔，嘴唇也跟着颤抖着说不出话，百悦的手轻轻的摩挲着老人的手背，像是给予着无声的安慰和无言的诉说。

“去看过她了吗？”

老人见百悦摇摇头，又说，“她等你这么些年，该去看看她了，她想你的。”

听见老人这么说，百悦沉默的站着，遮阳棚红色的光映在她的身上，百悦如同正在经历一场大火，林千诺似乎听见了百悦体内因大火烧灼而发出的噼里啪啦的声音，这声音让林千诺感到痛苦和难以忍受。

“妈，你把我工作服放哪了，我马上要上班了，你快回来找找。”一个男人扒着三楼的窗户往下吼着，老人撒开百悦的手，“你们坐这喝点水再走。”说完老人迈着慌乱的脚步进了楼栋。

百悦坐下喝了口水，她的手一下又一下的敲击着碗边，百悦长舒一口气，她看着碗里漾起又很快消失的波纹，说：“这个……老人之前有一家理发店，但是我几乎从来都没去过，我上小学的时候头发已经很长很长了，也没想过要去剪掉它，”

说着，百悦不经意的抬头，对上了林千诺平静又克制的目光，她伸手摸了摸自己的头发，接着说，“后来，姥姥的身体不是很好，她自己攒的养老钱也被百永利他们拿走去还债，在我小学快毕业的时候，有一次百永利他们又回来要钱，那次我想把他们从姥姥家赶出去，百永利就伸手薅我的头发，很疼，太疼了，我就跑到她的理发店里，说，我要剪头发，我要剪成小男孩那种的头发，不论我怎么说，怎么闹，她都不肯给我剪那么短，最后只给我剪了最平常的学生头，我回家的时候，郑华华气坏了，说我疯了把头发剪了。”

百悦淡然一笑，“我当时说，头发剪了还可以长，只要她好好活着，迟早能看见我头发再长回来，可惜……”

林千诺透过百悦空洞的眼睛看见刚才的熊熊大火已经燃烧殆尽，不过百悦的眼睛上蒙了一层厚厚的烟雾，呛得人想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