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没睡?”谢昭然掀开帐帘,铠甲上的胡杨纹沾着夜露,腰间铜铃随着动作轻晃,惊起几只停在药箱上的沙蛾。他解下披风时,沈清蘅看见他内衬上绣着的银杏暗纹——是她成亲前连夜绣的,针脚里藏着防风草的碎末,说能替他挡住西北的邪风。
“在查沙棘的习性。”沈清蘅合上书本,指尖掠过他掌心的薄茧,那里还留着前日帮她移栽银杏苗时被竹片划破的痕迹,“你说营西那片洼地,能不能混种些从京都带来的忍冬?”
谢昭然忽然笑了,笑声里带着沙砾磨过陶土的粗粝感:“你总想着把江南草木栽到戈壁滩。”他蹲下身,指尖抚过她案头的羊皮地图,上面用朱砂标着二十七个药田位置,“去年你寄的益母草种子,如今在烽火台下长成了一人高的灌木,弟兄们都说,那是将军夫人给西北添的新烽烟。”
帐外忽然传来急促的马蹄声,周旭波的声音带着风雪:“将军!西哨传来急报,沙匪劫了商队!”谢昭然起身时,沈清蘅已将备好的金创药囊塞进他腰间:“这次多带些止血散,我在里面加了天山雪莲子。”他低头望着她发间晃动的银铃,忽然伸手替她别好被风吹乱的鬓发:“别怕,我去去就回。”
铜铃声消失在夜色中,沈清蘅摸出袖中玉扳指——那枚刻着“昭”字的虎符碎片,如今已与她的银铃连成一体。油灯在风中摇曳,她想起三日前初到军营,士兵们盯着她裙摆的银杏刺绣窃语,直到看见谢昭然亲自替她提着药箱,铠甲上的胡杨纹与她的绣纹在阳光下重叠,像两棵终于共生的树。
“夫人,伤员送来了!”芸香的声音惊醒了她。帐中挤满了裹着血污的士兵,沈清蘅看见张副将的左臂被狼牙棒砸得血肉模糊,伤口里嵌着沙砾。她解下腰间银铃放在案头,铃身碰撞时发出清越的响,竟让伤员们下意识安静下来——这是他们第一次看见,向来威严的将军夫人,腕间戴着与将军铜铃相仿的信物。
“取盐水冲洗,再敷紫草膏。”沈清蘅的指尖在药箱抽屉上翻飞,忽然听见某个伤员嘀咕:“将军刚才冲锋时,铜铃响得比战马还急,怕是怕夫人担心呢。”帐中响起低低的笑声,她忽然想起成亲那晚,谢昭然在喜烛下解下护心镜,露出里面贴着的银杏叶——是她十五岁时夹在信里的,叶背用朱砂画着小小的胡杨林。
子时三刻,铜铃声终于再次响起。沈清蘅看见谢昭然的铠甲上染着暗红,却不是他的血。他解下护心镜时,银铃残片擦过她手背:“商队护住了,带回来两箱波斯藏红花,够你熬半年的润喉膏。”说话间,他忽然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里面躺着块烤得焦黑的胡杨饼:“路上烤的,沾了点沙——当年你在京都寄的茯苓饼,我总觉得带着雪松香,原来西北的沙,才是最衬甜味的佐料。”
沈清蘅咬了口胡杨饼,沙粒硌着牙齿,却比记忆中的任何点心都要香甜。她望着帐外摇曳的铜铃,听着远处胡杨林在夜风中沙沙作响,忽然想起十二岁那年,谢昭然在墙头说要种满边关的胡杨树。如今那些树早已长成,每棵树干上都刻着他们的名字,像无数只举向天空的手,捧着从江南带来的月光。
“明日陪我去看药田吧。”她擦去他眉间的沙尘,指尖划过那道新添的浅疤,“我想在每棵胡杨树下埋个小银铃,这样风吹过时,整片林子都会替我们说些——”话未说完,已被他握住手腕,银铃与铜铃相碰,惊起帐顶栖息的沙雀。
“说什么?”谢昭然的耳尖在灯火下泛红,像当年在梅亭输给她风筝时那样。沈清蘅望着他眼中倒映的油灯,忽然轻笑:“说些比‘等’和‘归’更傻的话,比如‘这辈子的风沙,我都替你挡着’,或者‘你的药箱,我永远提在手里’。”
铜铃声忽然与银铃共振,在寂静的帐中荡出涟漪。谢昭然低头吻她发间的银铃,声音轻得像胡杨絮:“其实早在你十二岁替我治伤时,我就知道——这一辈子,我的铜铃响在哪里,你的银铃就该跟到哪里。哪怕是沙海深处,只要有你在的地方,就是能生根的沃土。”
夜风忽然转了方向,带着胡杨的气息涌进帐中。沈清蘅摸着案头那片十二年前的胡杨叶,如今它终于等到了主人的归期。而她腕间的银铃,从此不再是檐角惊雀的装饰,而是与他的铜铃一起,在西北的风沙中,摇出属于他们的,永不褪色的年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