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凛打小养的金丝虎,额上川字纹多了条短撇,像写歪的王字。
彼时双亲健在,小贺凛跟着爹在院子里乘凉。
小家伙晃晃悠悠钻过篱笆间隙,喵喵喵地往贺凛她爹跟前靠。
满月大小的小猫,猫妈年年生孩子,习惯了管生不管养。
贺凛她爹盛了一碗剩下的稀饭,小家伙喝得满脸湿,几乎要把脑袋埋进去。
贺凛蹲在旁边瞧半晌,她爹笑呵呵进屋去。
小猫吃饱喝足,抬头和贺凛对视,亮晶晶的圆眼睛,全是对贺凛的亲近,喵喵喵地蹭。
陡然这么一下,贺凛反而怯了,被小家伙一步一步逼退,最后爬到磨盘上头去,半天不敢下腿。
那天是八月十二,配它额上写歪的“王”,取名王十二。
十二跑后山玩耍,贺凛跟着爹娘进城赶集,碰上马贼烧杀掳掠。
糖葫芦踏得稀碎,爹娘失去下落。
破晓星稀三人往,日过中天一人还。
找出爹给娘买的紫罗裙,娘给爹裁的青布衣,这两件爹娘最喜欢。
挖了一天一夜的空坟,衣服规整好,靠在一起放进去。
手腕的银圈子沾了土,更显得新,花纹由娘提笔,银料打造出自素姨手。
娘亲的闺中密友,素姨。
内圈刻字百日喜,穿镯圆坠银片,正面中刻草书怿字,反面九叠篆怿字纹,
娘把镯子握在她手腕,提到这十岁生辰礼月珥镯,是一副对镯。
娘存左只百日喜,素姨藏右只千世安。
素姨的儿子,生辰早她一日,年岁大她两载。
心透晨阳千日喜,身覆银汉百世安。
一人一半,欢喜共摊。
娘提过,素姨会来做客。
素姨来做客时,娘就会回来了吧。
院中石桌面,墨痕灰向白:凛凛团栾月,怿怿鹤翎花。
贺凛摸着三岁留下的字迹,历历在目:毛月亮,花鹤翎,秋千前后有爹娘,彩绳高,望爹娘,寒茶着花两怿怿。
爹的家乡有个传说。
遭了灾祸的人不见陈尸,便是归家时迷了路。
立住衣冠冢,世间除名,勾魂使者便会去找迷路的人,领他们头七回到衣冠冢。
再把墓碑名字抹去,空坟无主,勾魂使者自行离去,要回家的人也回来了。
三磕头后,自言自语改不掉的贺凛,七天没有说话。
爹未许归期,不算食言。
娘被掳走这是第二十七回,爹每回去追,总能回来。
唯独衣冠冢,是第一回立。
娘说过,哪日娘去爹往,贺凛心里没底了,便立此冢。
爹娘第一回夜不归家,贺凛在院子里盼了两天两夜,双眼通红。
第二回,坐在门槛瞧半晌。
第三回,洗衣做饭不耽误。
爹每每和娘回来,都要摸着贺凛的脑袋,语重心长,神色却割裂的冷漠,今生父母子,来世陌路人,何时何地谁归去,贺凛都要习以为常。
这次也不会有什么太不同。
又等了一个七天,归来无人。
一人一猫自此相依为命。
贺凛仍旧在等,边活边等。
一边又祈祷,素姨慢些来,且等等她娘亲。
上山砍柴半道上,救回来个被蛇咬的贺先生。
贺先生赶路往柳镇,受雇去私塾当武教头。
报恩认下这个同宗小妹,要领贺凛去柳镇念书。
打探到那伙马贼流窜到钓星山,柳镇就在山脚,非去不可。
爹娘还在生的时候,贺凛早早开蒙,习字作文底子打得实。
私塾林先生夸贺凛这一手字,颇有从前淄京冯秀才的笔风。
文章作了半页,林先生沉吟半天,见解独到,似曾相识,莫不是颜家锦娘子的弟子?
贺凛满脸迷茫,断说不识锦娘子。
学不三五载,贺先生家中要紧事,如果七天没来接贺凛,让贺凛不必再等。
十二踩着贺凛肩头子先回了老家。
半个多月过去,贺先生没有来接。
找了件大哥当时留下的外衫,竖起第二个衣冠冢。
三磕头后,贺凛自言自语的次数变得更少。
似乎又多了一个要等的人。
为了养活自己和十二,贺凛除了砍柴,开始下水抓鱼卖。
十二沿河岸追鱼,撞到玩鞭炮的一伙小孩儿。
贺凛找到十二的时候,干干净净黄白相间的皮毛沾满了血,肚子破了好大的口子。
爹娘没有回来,十二不能也跟着走了。
衣服裹了一层又一层,贺凛抱上猫,发了狂往城里赶。
进城不几步,斜挎迷字绣麻布口袋的少年拦路,引贺凛去了妙手堂。
鄀水城有名的医馆不少,兽医只此一家,治牛医马,手到擒来,小猫不在话下。
但十二伤得重,医治要六两银子。
良府告示,雇二月十二夜里头出生,十六岁以下的姑娘,为良家小姐挡灾消劫,赏金二十两。
贺凛大喜过望。
良老爷见她孤身而来,要求见贺凛的父母。
灾啊劫的可是要拿命去挡的。
贺凛自呈身世,央求提前预支六两银子去救猫。
管家回来禀,贺凛确系孤女,猫就在城东妙手堂里吊着一口气。
六两银子到手,十二转危为安,尚需在大夫那里养些时日。
代良小姐挡灾,贺凛暂留良府,熬过两年,即可自行离开。
兜帽盖头,披风裹身的少年,良老爷奉为座上宾,听是叫岳卜。
贺凛跟着爹赶集,远远瞧过这位算命的能人摆摊,围了大把人,岳卜岳卜的,叫了百八十遍。
六两银子交到妙手堂时,这位能人从后堂大摇大摆地过,不知要给谁瞧。
一天见三遍,绝非巧合。
十二最是机灵,山头的毒蛇,狸子,黄鼠狼尚且咬不上它,怎么会被几个孩子逮住了炸炮仗玩?
周边几个村子都不算富庶,平时能花钱的鞭炮都是最便宜的货,手都炸不坏。
豁口细看,分明是刀子使的。
有人故意对十二下手。
是他么?贺凛盯着眼前人。
神神叨叨绕着贺凛左两转右三走,握着根光秃秃没纸的画轴敲打贺凛左腕。
良家小姐左腕开着一朵花鹤翎样子的粉色胎记。
贺凛替其挡灾,手腕子一模一样的胎记必不可少。
岳卜大抵是真能人,画轴敲两下,不费笔墨,胎记显化在手。
十二的交代一定要给。
贺凛拦下岳卜,问他可是重伤十二的人。
岳卜大笑,“我引你救下猫儿,却误会我行凶,真叫人伤心啊。”
贺凛将信将疑,找不出证据,帽子就扣不到任何人头上,只好暂且搁置了此事。
等着十二康复的日子,贺凛每日按照良家小姐的作息,活动习惯,出入良府。
良府小姐外出从来蒙面,两人身形相近,贺凛穿戴齐整还没走出府,良老爷都叫错两回。
前两个月相安无事,第三个月月头,丫鬟踉踉跄跄来报,新小姐在灯会走失。
迷子下得狠,贺凛醒过来,束手束脚蜷在马车暗格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