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千为那个朋友而扎,一直在等人来。
刘一望着贺凛的后脑勺,眼神幽沉。
十二卧伏膝腿,贺凛一手圈着猫,扽住秋千绳的手拉过刘一,并肩同坐。
如此,她先替那位朋友试试座儿。
贺凛握住刘一的手,人一定会来。
无论是刘一的朋友,还是她的爹娘义兄。
十二爪子搭在两只交握的手背,两个人相视而笑,心头莫名松快。
贺凛肩窝贯穿伤好得慢些,更衣不便,仍旧需要帮手。
刘一腼腆非常,回回都跟头一次动手似的。
一间里屋单张铺,同寝更是樱桃红绽满面羞,束手束脚睡得笔直。
贺凛倒是睡得出奇安稳,十二卧床下,刘一在侧,仿佛夏天夜里头,院子里两条长凳铺草席,爹在左,娘卧右,她躺中,十二眠小窝,蝉鸣渐弱,星闪月静,何其心安。
再瞧贤惠爱红脸的漂亮姑娘,何止小张哥心仪。
刘一这苦恼尝一口,甜口的,爱吃,镯子这回摇来了人,可身形差别太大,贺凛机敏,若替代他同寝,必定察觉。
那还是他自己来。
头次血衣已换,镯子何必再摇,他笑自己惺惺作态。
特地为贺凛栽培,专事保护的女暗卫,从一头雾水到恍然大悟也就听召来回两三趟。
有了名正言顺的由头,张立命时不时就往刘家跑,越跑越欢实。
刘舞却是奇怪,明知刘一要照顾人,近来串门愈发频繁。
刘一同刘舞去给古大娘送鞋样儿,十二对折卡在刘一肩头,跟着出去溜达。
张立命留在刘家煮好药端给贺凛,终于又问及镯子的事。
今日他去邻县取药,才出药铺就碰上开方子的大夫出诊回来,见张立命还在买药,有些奇怪,“你那妹妹伤情居然大好?”
上次匆忙去匆忙回,张立命并没有提及贺凛是捡回来的。
大夫这话实在不中听,明明说了不碍事,不好才不对吧。“上回没给您说,她是我半道上救回来的。”
大夫一听是生人,没了顾忌,便把上回诊断的实情相告,免得哪天小姑娘人突然没了,这个楞头小子要自责。
张立命琢磨这事儿回到刘家,哪有回光返照返这么久的?
端着药再看那副好气色,更加疑心贺凛装作重伤,连大夫都给骗了。可她这样图什么?
贺凛讲明草庙村吃错了东西,许多事记不得,镯子素来随身,未有突兀之感,当属她所有。
“小张哥可曾想过,我就是戎乙?”
戎乙是张立命居柳镇老家时的同窗。
张立命盯着她瞅了半晌,断然不识,小乙便身处险境,也绝不会叫自己如此狼狈。
别人的东西霸占久了,自然不觉有什么突兀。
回家找了纸笔,贺凛茫然握笔,照张立命所说写下怿字。
张立命又叫贺凛摊开双手。
小乙手脚麻利,劈柴握斧尤其顺手。
书斋管午饭,后厨婶子手受伤那几天,小乙帮过忙劈柴挑水做饭。
小乙下学回家练武到亥时,天不亮起床继续。
张立命不明白,小乙这么拼命是为什么。
来时不会武,但是能握把柴刀追镇上最凶的狗二里地。
走时,剪子,菜刀,筷子,绣花针……所见即兵器。
私塾武教头戎师傅是小乙的大哥,同刀铺的铁师傅聊起小乙。
两人笑呵呵,放眼江湖,七岁上下跨度,单挑能胜小乙的,一双手能数完。
既是习武之才,怎么这几年才开始习武。
张立命问过一次,小乙叹了一口气。
小乙话少,但是从来不唉声叹气,每天见她都跟春风底下见太阳一样叫人心里明媚。
一下太阳落山,入了秋,张立命不敢再问。
小乙字写得奇好,镇上哪家有喜事都来找。
已经沾了喜气,分文不取。
小乙只代书婚契,喜帖请柬留给镇上代笔维生的先生,那些该收钱还得收钱。
小乙每日都要写一个怿字,挂上窗棂,今日行楷,明天隶书,一天一个字体。
回回去找,走进院透过窗就是昂首出神的小乙。
张立命总也在想,小乙瞧的,到底是字还是透过字瞧见什么其他。
“你掌指虎口白皙无茧,字迹也不对,岂会是小乙。”
数年如一日血汗浸出来的本能,区区失忆,不会因此尽失。
当年学塾里,秦先生的女儿秦让蓉瞧上了小乙的镯子,小乙道何时何地凭谁都褪不下来,除非削了她的手。
秦让蓉不敢见血,果然没有得手。
镯子离手,小乙遭了难不成?呸呸!不会的!
这个贺凛矢口否认抢了小乙的镯子,问及镯子来历又道失忆。
口口声声村中大旱饥荒才把她献祭,可分明太平盛世,大家安居乐业,哪来的天灾。
莫非为巩固自己失忆的事实?
哼,满口胡话,大有问题,得先把小乙的镯子要回来,“我救你性命,不图其他,只要这只镯子。”
“我不知把镯子摘下来的法子。”
草庙村遭遇,张坏蛋乱下药,伤了她记忆,又接连被围殴,掉下深崖,内损外伤。
打碎的瓷缸,大块的碎瓷拾起来容易,小片小片捡半天捡不干净。
张立命心下鄙夷,都能从小乙手上抢了来戴,还能不知道如何摘镯子?答应得如此爽快,定是仗着没人摘得下镯子。
“巧了,我知道摘法。”当时央着小乙两个多月才晓得这个秘密。
小乙说过月珥镯原是一副对镯,左手百日喜,右手千世安。
千世安存在别处,过些时日总要相见。
没等到另外一只镯,人就搬离了柳镇。
食指拇指沿着镯子圈掐紧,内侧竟挤出一圈细的,张立命左右转着飞快一滑,当真从贺凛手腕取下镯子。
变戏法似的,贺凛拍手称厉害。
原本想记起取镯法子,把镯子送给刘姐姐,小张哥另寻报答。
小张哥执着于此,便先给他。
只以为她要反悔,这副不相干的模样,倒叫张立命心头愈发困惑。
两人相视无言,刘一怀抱十二踏进屋里,两包梅子糕,一包递给张立命,一包拿到贺凛床前。
贺凛下瞟纸包,梅子糕到底是送来了,刘舞已经在外头等着了吧。
却见张立命手里的银圈子,刘一片刻冷脸,复又眉眼带笑,“阿立,怎么拿着小凛的镯子?”
十二从刘一怀里蹿出去,攀住张立命的手臂,咬住镯子。
张立命拎起十二后脖子皮毛,扯着猫连镯子再连手,小乙也有只猫来着,玩心重,成天和镇子上猫三狗四的跑东跑西,一天到晚也见不了几次。
“十二,松口。”贺凛喊一句,十二即刻松口跳到褥子上。
小乙那只猫叫什么来着?小乙,镯子我已经帮你拿回来了。
张立命张嘴半天,一个字没吐,要叫刘姐姐知道贺凛是偷东西的贼,他把贼带回来不说,还送到她身边,刘姐姐误会他喜欢这贼可就糟了!
失忆的贼照旧是贼,万一身份暴露,这贼恼羞成怒诓骗刘姐姐怎么好?
他这里一想一个贼,贺凛还替他遮掩。
“小张哥救我性命,身无长物,镯子不值几个钱,聊表谢意,来日归家,取得傍身物,再报二位大恩。”
贺凛草草解释,观察着刘一奇怪的反应。
刚恢复些精神的时候,刘一不经意地问过两句镯子。
刘一家中算富庶,邻县有个员外舅舅常关照,吃穿不缺。
从头到脚却简朴,绢带编发,头上常日只横着根庙里头神签一样的长片木簪。
当时摘不下来镯子不好开口相赠,如今却给了张立命,实在对不住她悉心照顾,“改日寻个活计,挣足了钱给姐姐打一对最精细的。”
笑容略显落寞,刘一不置可否,居然随便就给了人。
她望着贺凛,眼里漏出的情绪还没看清,又匆匆掩藏。
贺凛更加困惑,刘姐姐如此神情,叫人恍然生出镯子送张立命是不当之举的愧疚。
两个人心里波澜起伏,张立命浑然不觉,贺凛还算识趣,小乙的镯子要为她保管妥当,刘姐姐那里……
突然道,“刘姐姐稍待!”张立命把镯子塞进袖子,抱着梅子糕就冲出门去。
刘姐姐给他带的糕!纸包上圈个陆字,是菜市旁边的陆记点心铺,那边离古大娘家可不近,刘姐姐居然特地绕路去买!
张立命双手捧着梅子糕,两层相异的幽香扑鼻,是刘姐姐身上香包的一道药味,比药铺子会更好闻,更繁复,笑得眼都没了。
纸包都没打开,已尝了一百块,心里那个甜呀。
前时曾木匠得了块成色不错的檀木,他好说歹说才求了人家离开村子之前给打成镯子,算算工,这两天该能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