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密道,四下无人,前后皆远,密道隐蔽,开启机关繁琐,暂是安全。
不如尽快同小凛讲明来意,谨箨在心中拼凑最合适的字句,手握折珠攥了松,松了攥。
贺凛打量他心思沉,他又在想什么,方才多话了,何必同他讲付园的事,可密道幽深,不自觉地想要应他的话。
再者,不说上两句,太静了,静得能听到自己的心扑扑通通有些快,唯恐他也听到。
“小贺姑娘,谨箨有要事相告。”谨箨的步子慢了下来。
“前时遇一岳姓小兄弟,说了些我不是我的奇怪话,用一根光杆画轴打了我的肋间,竟然生出印记。
走时留下纸笺,指我遭廿青阁追杀,必在林中被围,遇贺氏小女,是我在八境唯一同路人。
届时印记相合,故里光景在眸。
如今既然遇到,不敢隐瞒,一应身份来历,非我所有,名字只有你给我取的,才是我的。”
谨箨突如其来的交待,倒叫贺凛一时难以反应,非他所有,替身不成?
谨箨却以为她是不信,二人停在密道中间地段,四目相对,揣测横生。
“且把纸笺和印记叫我瞧瞧。”半晌,贺凛抛出这么一句。
多半是信了,谨箨喜出望外,从腰带里缝线缺口处翻出一张折叠小纸递给贺凛。
接着便扯腰带,十二跳下地,蹲在二人脚边昂着脑袋探,刚扯松系结,骤然停手,担心抬头道:“我这样宽衣解带,怕有损你清誉。”
贺凛手里纸刚展开,目光灼灼。
“心自清白,入淤泥也能不染。若是旁人安的什么名声,黑白但凭他们喜恶,倒也不必在乎。
眼下只有你我,清白在我,名声在你。反正我印记就在手腕,不用衣衫尽除。你这样问我,莫非出去要同外人说个四五六七?”
“小贺姑娘心思透彻,是谨箨迂腐了。”
谨箨继续解衣,眉头稍皱,神情显见痛楚。
贺凛眼瞧着他右肩头血点越扩越大,想是方才匆忙穿衣已经扯动伤口,“你别动,我来。”
贺凛小心翼翼地解,避免碰动谨箨的手臂。
谨箨专注地望着贺凛低下三分的脸,听到密道里飘着自己那密密匝匝的心跳。
是他对小凛那些惦记所致,也是小凛对他的关心引起。
衣服撇开右片,腹部右上肋间确有半朵相同的花鹤翎印记,头先包扎却不曾得见,莫非要他自己愿意,才会现形。
贺凛翻折左衣袖,把腕子凑上去,半朵两并成一朵,手果然又被迫粘在谨箨身上。
二人眼前乍现白光,加了速的走马灯一般,菡萏八境山河田林,楼阁街景,甚至非比寻常的迥异画面穿心过脑。
断崖、林地、虫鱼、困斗……
城墙、宫殿、剑客、挟持……
池水、柜门、少女、喝药……
群楼、迷雾、毛驴、火烧……
四五个场景久作停留,灾祸频频闪现,贺凛心口酸胀,眼前生出农家小院。
小女孩怀抱小猫荡秋千,脚边小狗尾巴使劲儿摇,围着秋千又蹦又跳。
日出日又落,猫不见狗不在,小女孩坐在秋千一动不动。
月出月又隐,院子空落落,小女孩牵着一对男女进门来。
秋千旁边栽树苗,古井周围撒花种,树大成荫,花团锦簇,一家三口乐融融。
白光又炸,再开眼,月光凉凉枯树绕,襁褓里头哭声响,鸟惊鱼跳虎豹盘,孤狼围走不让靠,大狗叼起娃娃跑。
谨箨眼前是截然不同的画面。
林谷、山庄、少年、砍柴……
炼房、药炉、少女、制鼎……
王宫、兽园、红瞳、驯养……
长街、喜轿、新娘、共眠……
照样是四五个场景停顿一番,陡然转见冷清别苑。
小男孩一手枕脸,一手圈小猫儿,孤零零趴在石桌干净的半边,绕过猫的手指头在蒙尘的另半边来回划拉,手腕上的镯子坠子刮着石桌,沙沙作响。
小姑娘的脸出现在桌上,小男孩平抚画像,半抬起手腕,瞧上镯子半晌不动,坠子晃来晃去,怿字半隐半现。
画面闪得七七八八,终于接近末尾。
小院房门闭,帷幔半薄纱,一个揽腰肢,一个扶心口。
视线重归清明,扶心口的睁开眼,揽腰肢的微低身,双双四目相望齐。
惊吓过度,弹开左右,一个脸颊烫,一个耳尖红。
十二左边看看,右边探探,不晓得二人心里波澜万丈。
两口子小院子过日子的画面实实在在,茶楼话本子预告吗?
早前就有零碎片段在心,隐隐觉自己是外境之人,如今更加笃定。
爹娘,她爹娘现在哪里?她孤身在外为寻爹娘吗?
她原非两栖境贺氏本家人,认她为长辈意欲何为?
她果然不是贺二姑,那她叫什么名字?
贺凛心绪大乱,失去的记忆没有全部想起,现存的身份彻底推翻。
频频闪现的画面里头,全有谨箨相伴在侧,顿时浮萍无根寄清水,孤身只影得托付,防备褪下大半,怎么瞧他都是亲近。
疑他之心过重了些平添烦恼,防又能防到几时,提高能力自保才是重中之重。
谨箨深陷苦楚,难以自拔,小凛与他林中竟非初见,方才种种,历历在目,触目惊心,小凛所受,比林中更甚,他却回回不能护她远离是非,属实可恶!
不自觉攥住贺凛双手,四下无人的密道静谧非常,眼泪滴落的声音比心跳还清晰。
贺凛抽出一只手,替他擦去眼泪,他这是瞧见与她的什么事了,怎么哭得这样伤心。
别是在他那里,她死了?不能吧。
过眼所见刻骨铭心,彼此的同路人就在面前,四目对视,密道里空气都好像稀薄了不少,贺凛忍不住先开了口,“以后我就叫你谨箨,可以吗?”
“当然可以,你起的名字我最喜欢。”谨箨看贺凛一眼,视线飞快垂下,抿嘴笑得腼腆,把贺凛给看得噎住半晌。
怎么这么可爱啊,贺凛不自然地咳嗽,收回眼神撇到旁边墙上去,小心思一下就起来了。
“同病相怜,我这身份怕也非我所有,礼尚往来,你给我取一个名字……”
贺凛殷切的目光,藏着小心翼翼的询问,谨慎地移回谨箨眼前,“可以吗?”
“好。”谨箨迎上贺凛的眼神,手伸到半路硬忍下来,当下认真琢磨起来。
“万重黄云离离树,不隔东西相佚人。鹤翎残花凑光景,逢会生客拾梦情。月轮皎洁终有日,愿辞此境伴君归。便以逢音为姓,辞为名,可好?”
“承你所言,今日起,我便是冯辞了。”冯辞冲着谨箨甜甜一笑,“我爹和我娘不见了,我得去找他们,虽然无甚头绪,你得空陪我吗?”
此前种种皆有他在,独自行事怕失掉许多线索,反而费事。
自然他那里若有需要,她也能助力一二。
“我一直得空。”谨箨重重点头,回给冯辞一个柔柔地笑,只是衣襟大敞,温馨不足,焦灼渐升。
“我先帮你把衣服穿好。”
冯辞后扯身子同谨箨拉远些距离,手伸长刚好能够到衣服。
找回些记忆,拘谨不少,倒不如贺二姑行事时坦荡洒脱了。
谨箨低头,盯着冯辞左手腕上的半朵花鹤翎时隐时现,这个印记便是他与小凛……不,阿辞的信物了。
衣着齐整后,冯辞立刻撤回手,两个人眼神来回碰,碰了收,收了又碰,谁也不知道要说什么,空气更加稀薄了。
谨箨久站体力难支,一直扶着墙的手终于撑不住。
冯辞眼疾手快搀住了人,眼前突然闪过共寝的画面,手指头按在谨箨上臂抓得紧,嗓子眼儿也跟着发紧,口水咽个没完,“我们抓紧出密道吧,边走边说,阿北他们拖延不了太久。”
冯辞把自己那张拿出来同谨箨的叠在一起,递还给他,“那岳姓弟弟也给了我一张纸,同你这个大差不差,前两句都是林中相遇,咱俩各自的视角。”
谨箨的那张纸笺平展开。
林地杲杲影杳杳,布衣娑娑容皎皎。
抑悒寒茶半朵半,伶仃行客一对一。
异地两身不由己,殊途八目相望齐。
花发不许人枯萎,窗开要让君明心。
纸下留着同样的大片空白,同样的点墨,同样有什么未及写完。
“岳姓小兄弟只讲到你我相遇,就能记起些许旧事,没说之后要做什么。”
“不打紧,眼下走一步看一步,岳姓弟弟走时讲付园相遇,望你我都能四肢健全。留这样的话实在不是好兆头。
付园四兄妹多少有些奇怪毛病,同他们打交道跟把脑袋搁在刀下头磨差不多。”
冯辞叹气直摇头。
“搁便搁他们的脑袋,咱俩谁也不去受伤。”
贺凛侧着脸上下瞧两眼,定定看着谨箨,憋不住地笑,“嗯,我信你。”
谨箨跟着低头瞧胸口,一身重伤,墙都扶不住了,无奈地泄了一口气,嘴角浅浅地扬,“眼下劳烦冯姑娘先照看照看我。”
“好说好说。”冯辞笑开了。
两人相视笑,心气儿一通,缠绕的熟稔很快盖过所有陌生。
就好像夜路赶集起大雾,不见首尾,孤零零走,心里没底,越走越虚。
陡然遇到隔壁赶集的邻居,一个对视,两句招呼,就心照不宣地互相把臂同走。
有了伴儿,白茫茫似乎都散了大半,家的轮廓初现,仿佛再走两步就能到家门口。
偌大天地,只有你我,再拘谨的,也来熟。
冯辞腿上的天地无极符隐隐刺痛,扯高几层裙摆,左脚踝外上三分处浅灰云纹色沉了不少。
谨箨顿觉锁骨下胸口灼热微微,扯松了领口,低头勉强见浅灰云纹浮出肌肤,转瞬变深灰。
“他给你也留一道是什么意思?这两道天地无极符好像有联动反应。”
“我没问出他此举的目的,只说无伤你的身体。”
“我不信他。改日寻石不晓来,一问便知。”
“那个无事不晓的江湖百事通?听说是曾经朏市三无之一。”
“对。”
石不晓曾有著书,子午高手榜册一至十。
录入江湖上前一千名的高手,册载高手所属门派,所配兵器,特有饰物,所描详尽,几无疏漏。
“天地无极符的底细功用他必定详知。”
冯辞一乍,“啊!我才想起来三无里有个岳津迷,阿北称其岳迷子。”
三无,乃是世无不可料,世无不可知,世无不可医。分别对应掌上绝卜岳津迷,无事不晓石不晓,以及生死簿主林没药。
“栾怿也叫他岳迷子。”
“多半就是岳津迷,生得一副不谙世事的小孩儿样儿,却算尽天机轮回,投胎的时候给了下头好处了吧!”
“那下回见他,一定请教请教。”
“请教出门路,算我一个。”
“好说好说。”严肃的探讨,忽然就滑稽起来。
谨箨侧低着头,望着冯辞侃侃而谈,有问便一定应她几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