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闻言一愣,这才注意到五公主红着眼圈的模样。他神色不由柔和下来,从桌上拈了块核桃酥递过去:"是朕的不是,来,尝尝这个。"
五公主怯生生地接过,小声道:"谢...谢汗阿玛。"声音细若蚊呐,倒让康熙想起她生母郭贵人谨小慎微的模样。
伊尔哈见状,适时地转移话题:"皇上尝尝这鲥鱼,是今早刚从江南快马送来的。"她眼角余光瞥见太子和大阿哥坐立不安的样子,却故意不提出宫的事,只专心给康熙布菜添茶。
膳桌上渐渐热闹起来。昭宁绘声绘色地讲着围猎时的趣事,胤礽和胤褆时不时插上几句。
胤祉和胤禛年纪小,只是埋头干饭。
……
膳毕,康熙倚在永和宫的软榻上,眉宇间的威严渐渐舒展。伊尔哈亲手奉上一盏消食的普洱,茶汤在白玉盏中泛着琥珀色的光。窗外树影婆娑,偶有雀鸟掠过,在青砖地上投下转瞬即逝的影子。
"皇上。"伊尔哈轻声唤道,示意琉璃捧来个紫檀木匣,"臣妾近日刚做好的东西,想请您过目。"
康熙漫不经心地接过木匣,却在掀开盖子的瞬间僵住了。匣中丝绒衬底上,静静躺着一幅巴掌大的画像。琉璃片下,孝康章皇后温婉的眉眼纤毫毕现——那是他记忆中母亲最后的样子,眼角带着温柔的笑纹,发间只簪着支素银簪子。
指尖不自觉地抚上琉璃片,康熙的喉结动了动。这画法与当初送给太子的仁孝皇后小像如出一辙,却比宫中画师绘制的肖像更鲜活三分。他仿佛又看见母亲坐在景仁宫的廊下,轻声哼着江南小调为他缝制冬衣的模样。
"表妹..."康熙的声音有些哑,"这是..."
伊尔哈坐在康熙身边,轻声道:"臣妾当年见到姑母时姑母已经在生病,而且当时年纪尚少,姑母的容貌不甚清晰,还是请教了当年伺候过孝康章皇后的老嬷嬷这才画成的。"她顿了顿,"画得不好,表哥别见怪。"
康熙凝视着画像,拇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琉璃片边缘。这是他能触碰到的、最接近母亲的温度。殿内一时静极,连最闹腾的昭宁都识趣地噤了声。窗外一阵风过,吹得檐角铜铃叮咚作响,恍若隔世的回音。
良久,康熙才珍而重之地合上木匣:"朕...很喜欢。"短短四个字,却似用尽了力气。他抬眼看向伊尔哈,目光柔和得不像个帝王,倒像是当年那个失去母亲的孩子。
看到母亲的小像,康熙看着自己的孩子们也更温和了一些。
伊尔哈见康熙神色动容,便轻轻将茶盏往他手边推了推,温声道:"皇上可还记得,太子四岁那年,第一次射中靶心时的模样?"她的目光扫过正在逗弄画眉的孩子们,"大阿哥头回骑马时,吓得小脸发白却硬撑着说不怕;昭宁学会走路那天,跌跌撞撞扑到您怀里..."
窗外的阳光透过雕花窗棂,在青砖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康熙顺着她的视线望去,只见胤礽正小心翼翼地给五公主喂核桃酥,胤褆和昭宁凑在鸟笼前叽叽喳喳。这些寻常景象,此刻却莫名刺痛了他的眼睛。
"孩子们长得快。"伊尔哈的声音轻得像叹息,"今日还缠着您要糖吃,明日就要学着批奏折了。"她指尖抚过茶盏边缘,"就像这桂花酿,当年摘花时的欢喜,与后来独酌时的滋味,终究是不同的。"
见康熙有所松动,伊尔哈接着劝:“若是错过了这次的欢喜,等孩子们长大了就算得到了,也不会再有同样的快乐了,做的再多,终究是……刻舟求剑一样”。
她悠悠看着远方,轻叹:“欲买桂花同载酒,终不似,少年游。”
"欲买桂花同载酒..."康熙低吟着,目光落在太子身上。小少年正学着兄长的样子挺直腰板,可脸上还带着未褪的婴儿肥。他忽然意识到,自己记忆中那个蹒跚学步的婴孩,不知何时已长成了会背《论语》的小大人。
……
康熙轻轻合上装着母亲画像的木匣,指尖在琉璃片上又停留了片刻,终于松口道:"既然皇贵妃都这么说了——"他抬眼看向眼巴巴望着自己的太子和大阿哥,"准你们出宫半日,但需裕全和隆科多随行护卫。"
胤礽和胤褆顿时眼睛一亮,刚要欢呼,又听康熙补充道:"不得去闹市,不得接触闲杂人等,申时前必须回宫。"两个小脑袋立刻点得像小鸡啄米。
伊尔哈见状,顺势笑道:"不如让纯禧也一起去吧?这孩子跟着宣妃学了这些日子骑射,在城外庄子上跑跑马,比闷在宫里强。"她边说边给康熙添茶,"正好塔娜格格也在京中待嫁,年轻人凑在一处,也热闹些。"
康熙瞥了眼正在逗画眉的纯禧,小姑娘听到自己的名字,立刻转过头来,杏眼里满是期待。他想起这丫头前日射箭时英姿飒爽的模样,确实不该总拘在深宫里。
"罢了,都去吧。"康熙摆摆手,嘴角却微微上扬,"记得多带些侍卫,别让格格们磕着碰着。"他看向伊尔哈,意味深长地补了句,"表妹安排得倒是周全。"
伊尔哈低头抿茶,掩去唇边的笑意。
万事开头难,有了第一次就能有第二次,有第一个人出宫就能有第二个人出宫。
伊尔哈看着欢天喜地准备出宫行装的太子和大阿哥,目光又落在膳桌旁的两个小团子身上。胤禛正踮着脚去够果盘里的蜜瓜,小短手在空中划拉了半天,还是胤祉机灵,搬来小凳子帮他够着了。两个孩子你一口我一口地分着吃,汁水沾了满手也不在意。
她伸手揉了揉两个小脑袋,柔软的鬓发蹭在掌心痒痒的。胤禛仰起沾着果渍的小脸,懵懂地眨了眨眼:"佟娘娘也吃?"说着举起啃得乱七八糟的瓜瓣。
"你们吃吧。"伊尔哈笑着用手帕擦去他脸上的汁水,心里却想着:等你们再大些,也会像哥哥姐姐们一样想出宫看看的。
窗外传来纯禧银铃般的笑声,那丫头正拉着塔娜格格试骑装。伊尔哈望着他们忙活的身影,指尖无意识地轻叩着案几。今日太子和大阿哥能出宫,明日或许就能轮到胤禛和胤祉。就像推倒第一块多米诺骨牌,只要开了这个头,往后的路自然会顺理成章地铺开。
胤祉突然扯了扯她的衣袖:"娘娘,瓜好甜!"小家伙献宝似的捧上最后一块。伊尔哈就着他的手咬了一小口,果然甜得沁人心脾。
……
永和宫的偏殿里,伊尔哈正亲自检查着出宫要带的物件。几个宫女捧着叠得整整齐齐的便装进来——太子的是靛青色箭袖袍,大阿哥选了件赭石色骑装,纯禧的则是杏红色对襟衫,都是寻常富贵人家子弟的打扮,却又在暗纹里绣着细密的龙纹云饰,既不失体面,又不显眼。
"铜钱都备好了?"伊尔哈问道。琉璃连忙捧出几个绣着吉祥纹样的荷包,每个里面都装着沉甸甸的铜板,还有几块碎银子。"娘娘放心,都是新铸的铜钱,奴婢一个个挑过,边角圆润,不会划伤手。"
另一边,宫门口的石狮子旁,恭亲王裕全正和隆科多低声交谈。裕全一身藏蓝直裰,腰间只悬了块青玉,看起来就像个寻常的富家老爷。隆科多则穿着墨色劲装,腰间别着短刀,目光不时往宫门内张望。
"来了来了!"随着小太监的通报,三个穿着便装的小祖宗兴冲冲地跑出来。纯禧的杏红衫子衬得小脸格外明艳,发间的珠花随着跑动一颤一颤的。太子虽然极力端着储君的架子,可眼中的雀跃怎么也藏不住。大阿哥最是活泼,已经迫不及待地摸着荷包盘算要买什么了。
一行人热热闹闹地往集市走去,谁也没注意街角停着辆青帷马车。等他们在茶馆歇脚时,掌柜的突然引着两位妇人进来。纯禧正捧着茶碗说笑,抬头一看,一位穿着藕荷色比甲的妇人正在眼眶红红的看着她,身旁的人她认得,那是自己的嫡母,那这个人……是自己的生母?
纯禧自幼被抱进宫,对生母晋氏的记忆已经很模糊了,她有些不敢认……
裕全福晋笑着推了推晋氏:"快去跟姑娘说说话,我在这儿看着。"晋氏眼眶通红,颤抖着摸了摸女儿的发髻,又赶紧从怀里掏出个绣着蝴蝶的香囊塞给她。母女俩只来得及说了几句体己话,纯禧就被太子催着继续逛集市了。
但那一瞬间的相会,足够小姑娘攥着香囊开心一整日。
隆科多走在最后,回头看了眼站在茶馆二楼窗边的晋氏。妇人正用帕子抹着眼泪,却笑得无比欣慰。他忽然想起姐姐说过的话:"这深宫里的母女,能见一面都是福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