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这么下去,你就等着孤独终老吧!”
“鹤洲会陪着我的!”
“是吗?那他人在哪?”
燕惊秋环顾四周,白茫茫雾蒙蒙一片,什么也看不清楚,再一回头,刚才还在的程庭南也不见了。
他四处乱撞,喊得嗓子都哑了,怎么找都找不到梁鹤洲的身影,跑着跑着忽然脚下一空,一下子惊醒过来,摸到身旁一片冰凉的床铺。
老旧的空调呼呼作响,房间里干燥过头,呼吸时喉咙和鼻腔都在隐隐作痛,床头倒走的钟滴答滴答,细小的声响啃噬着他紧绷的神经。
他浑身是汗,捂着脸喘气,久久摆脱不了刚才那个梦魇带来的恐惧。
天还没亮,外面又在下雪。已经是一月下旬,过不久春节就要来了。
他看了看时间,才早晨五点多钟,梁鹤洲大约还有两个小时才回家。
近来他常在这里过夜,已经不会再在烧水时被烫到手了。只是上一回说要买早餐的事情一直没能做到,梁鹤洲总说很冷,不让他出门,前些日子他醒了也不乐意起床,一直躺到梁鹤洲回来。
他看向窗外纷纷簌簌的雪,想着不如就今天去买,顺便去医院接梁鹤洲。
他找出雨伞,穿好衣服出了门。路况很糟糕,花了比平常多一倍的时间才到。下了车,担心去买早点的功夫和梁鹤洲错过,犹豫的当下,一回头恰好看见梁鹤洲跑了出来。
两人看见对方,都愣了一下,燕惊秋被他满眼的血丝惊得心里发颤,举着伞迎上去。梁鹤洲顺势接过伞替他撑着,说:“让你待在家里,非要出来吹冷风。”
“下雪了,你没有带伞。”
那种梦幻般的不真实感又来了,梁鹤洲只觉得眼前的人好陌生。他摸摸他冰凉的脸,说:“我知道了,不过下次不用来,你要生病。”
“可是——”
“我会记得带伞。”
他招手拦下一辆出租,推着燕惊秋坐进去,要司机等一会儿,关上车门跑去街对面的早餐铺买吃的。
燕惊秋把脸贴在车窗上,看他的身影被漫天的大雪吞没,忽然想起做的那个梦,陡然坐立不安起来,推开车门想要去追,被迎面驶来的一辆汽车的鸣笛声吓了回去。
他扶着车门朝街对面喊“鹤洲”,不知是因为冷还是害怕,浑身发颤,恍惚觉得自己好像还在梦里,迷茫地四下打量,不一会儿终于看见他跑了回来。
他把热乎乎的包子放进他手里,见他脸色煞白,问:“怎么了?”
“我、我以为你不见了,我做了一个差不多的梦,我去找你,怎么都找不到。”他说话的时候,眼神涣散,没有聚焦,说到一半就掉下眼泪,但他自己好像没有发觉。
梁鹤洲沉默无言,拉着他坐进车里,等开了一段距离,才说:“对不起,我那时候突然就走了。”
他觉得燕惊秋一定会生活得很好的,就像舒琼约他见面后对他说的,燕惊秋玩性很大,像小孩子,一个喜欢的玩具没有了,虽然会伤心一阵子,但很快就会恢复过来,喜欢上另一个。
所以他没有道别,也完全没有想到燕惊秋内心会滋生出不安全感,它们一点点变大,像啃噬树木的白蚁,在燕惊秋身上咬出一个大洞,风呼呼地往里吹。
“对不起。”他重复道。
燕惊秋摇头,靠在他肩上,像小鸟儿似的一点点啄着包子,边嚼边说:“反正现在我找到你了,这样就好了。”
他又抬起头,看着梁鹤洲的眼睛,认真地说:“我会改的,我真的会改,不会再像以前一样。啊对了,我本来想给你买早餐的。”
梁鹤洲心情很微妙。他设想过、也期望过有这一天,燕惊秋能对他多一点体谅,说一句感谢。不过事实上,他觉得自己想要的也就只是燕惊秋的态度,真要小少爷冒这么大的雪出来送伞买吃的,还是会不忍心。
燕惊秋见他不说话,握住他的手:“你生气了?”
“没有,我没生气。”
“真的?”
“嗯。”
他便很放心地紧挨着他,没再说话,慢吞吞吃完一个包子,再去看他的时候,他靠着车窗闭着眼睛,好像睡着了。
他也瘦了一点,黑眼圈很重,下巴冒出了细小的胡渣。
裴素丽的情况大约很不好,他每天看起来都是这么疲惫,假如裴素丽走了,他一定会很伤心。
他看着梁鹤洲不安稳的睡颜,想,到那一天,他会哭吗?
日子不紧不慢地走着,再有一周就是春节。
直到梁鹤洲要走的前一天,燕惊秋才知道他要跟着剧组去拍戏,地点在市郊的竹林,是他曾经前去过生日的地方。
梁鹤洲每隔一天就会回来一次,在医院陪裴素丽一晚。
燕惊秋见不到他的人,虽然能打电话,但还是很焦躁,总觉得自己好像染上了瘾,梁鹤洲一走,他就被戒断反应挟持,该怎么生活都不知道了。
他本以为自己已经非常擅长等待,这五年里学会的唯一一件事情就是耐心,可现如今还是会不知所措。
本来打算找一天去剧组看他,但等处理完店里堆积的单子,舒琼催促他回家过年的电话一个接着一个。
先前和舒琼做了约定,虽然裴素丽没能出国治病,但后来又让她帮忙处理了关远山被停职的事情,他想不回去都不行,可心里又非常抗拒,找了各种借口拖延,一直到大年夜那天,临近傍晚才打车回去。
来到那幢别墅前,他已经认不出来这是自己的家。
透过前院栽种的几棵香樟的丛丛叶子,能窥见迷离的灯影,是冷色调的白光。推开篱笆木门,踏上鹅卵石小径,感觉每走一步都像踩在荆棘上。这里明明该是他的港湾,偏偏像是地狱。
敲开门,先涌出来一股热风,带着化妆品的香气,舒琼裹着一件昂贵的皮草出现在眼前。
母子俩已经五年没见了,两人之间没有涌动任何久别重逢的欣喜,像投进石子也不会泛起涟漪的一汪死水。
她依旧美丽,化着淡妆,居高临下,冷冷地说:“还要让我和你爸等你。”
燕惊秋沉默着跟她走进去,扫了一眼室内,跟来到别人家一样拘谨,等走到餐厅,看见已经坐在桌上的父亲,更加抗拒。
有那么一会儿,他甚至想不起来眼前这个男人叫什么名字。他比舒琼更加冷漠,除了十八岁时送过的那只钢笔,好像就不曾参与过他的生活。
燕惊秋在他身旁坐下,他斜着眼睛看过来,看了很久,然后说:“见了也不打招呼?”
“……爸。”
“你妈呢,叫了吗?”
“妈。”
燕鸿满意地点点头,拿起筷子,说:“先吃饭。”
燕惊秋机械地拿起筷子,扫一眼桌上的菜,每一个都很精致,像是饭店送来的外卖,再用自家的盘子装着端上桌,没有一点人情味,每一个他都不喜欢,他宁愿饿着肚子,宁愿一个人在梁鹤洲的小屋里看电视。
舒琼见他举着筷子发呆,扣了扣桌面,说:“既然不想吃,就说说吧,这几年都干嘛了?”
燕惊秋眼眶泛酸,这样宛如多年没见的老同学间的对话,怎么会发生在他和“妈妈”之间呢?
“没干什么……看病,住院,开了个店。”
“什么店?”燕鸿问。
“修手表的。”
“生意怎么样?”
“还行。”
就这样,他们一个敷衍地问,一个漫不经心地答,三个人都在假装,都在厌倦地扮演着一家人。
吃完饭,燕惊秋想要走,被燕鸿喊住,让他在客厅等一会儿,说有事问他。
那两夫妻收拾餐桌,燕惊秋就坐在沙发上盯着电视发呆。
外头间或想起的焰火声掩盖了室内的一切声响,他听着听着,想起今天还没给梁鹤洲打电话,拿出手机拨过去却没接,大概是不方便。
他发了条短信过去,问晚上吃了什么,不一会儿收到一张照片,拍得黑漆漆的,点开来放大,才看清是一碗面条,放了两个鸡蛋,背景似乎是医院里陪护用的小桌。
他拿着照片反复看,想着该回什么,手指顿在屏幕上,始终点不下去第一个字。
正愣神时,背后突然响起燕鸿冷若冰霜的声音:“你怎么还在和这个人联系。”
很平静,听不出喜怒,但燕惊秋被吓了一跳。他猛地站起来,把手机都甩到了地上,抬头看向面无表情的燕鸿,心里直发憷。
燕鸿没再说话,直到舒琼也走了过来,他才动了一下,弯腰捡起地上的手机,毫无预兆地,把它摔向了墙壁。
手机屏幕闪了两下,随即变黑,碎裂开来,溅出细小的碎片。
燕惊秋下意识缩了缩肩膀,这时候舒琼走上前,突然甩了一巴掌过来,打得他心乱如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