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者,应该说是未来。
一条鞭法。
本应和明桂枝的生活扯不上任何关系。
却恰好她同父异母弟弟读的历史专业,他毕业论文的主题正是探究一条鞭法的成败得失。
她记忆里最后一次的家庭聚餐,两姐弟一直讨论明史。
明桂枝依窗抬头。
月色微黯,透着若隐若现的青蓝色反光。
像一枚被时光遗忘的铜币。
真怪。
皓月分明圆满,竟勾不起她半分思乡之情。
满脑子皆是父亲的谩骂。
——“都怪你!他小时候你天天给他讲历史故事,什么三国演义、七侠五义,什么唐太宗,什么宋太祖,他读历史专业!和做乞丐有什么区别?还要读研究生,专研明史!他去研究明史,那我的明氏怎么办?”
——“哦!是了,你一定是故意的!哄弟弟读历史,你自个儿倒好,一个姑娘家家的,挑工商管理,什么大数据技术硕士是吧?你是不是想骑到你弟弟头上来?小算盘打得很响嘛,把你弟弟挤出去,自己独占家产?”
——“你到底明不明白,女人的天职是相夫教子,女人最大的成就是做阔太贵妇,像你弟的妈那样,每天shopping ,high tea,你偏要学你妈做女强人,有福不享,没苦硬吃!你现在嫁不出去啊,很馨香吗?你还有什么资格指手画脚?”
——“明氏是我的心血,只能由男丁继承,你老爸我有心有力,大不了我再生一个儿子慢慢培养,再大不了,我明某人就算把公司贱价卖了、捐了,也不会留给你这个赔钱货!”
……
瘦削老者和白胖中年还在讨论银税法。
喋喋不休。
二人的声音像两根老旧琴弦,被不谙音律的人拨弄,发出断续而尖锐的声响。
像极她难过时爱听的白噪音。
恍恍忽忽。
她的灵魂被禁锢在那个她既依恋又怨恨的时空。
忽然,莫名冷意将她唤醒过来。
门被推开,一队人悄无声息走进来。
微风随着被推开的门扉潜入,吹动明桂枝的发梢,也吹散她的思绪。
初夏晚间的风,带着露水的微寒。
她闻声转过头去。
只见一行人衣着朴素,却洁净得体,步履整齐。
其中最引人注目的,是一位白发苍苍的老者,约莫五、六十岁,眼神凌厉,不怒自威。
白发老者身旁有个三十岁左右的青年,眉目端正,表情严肃。
这两人在明桂枝旁边一桌坐下,其余的仆役则四散开去,忙碌打点。
这一切发生得悄无声息,却又自然而然,行事干脆利落。
可见规训有素,比得上赵斐家的仆役。
明桂枝的目光在白发老者和青年人身上流转,不禁生出几分好奇。
他们神色自若,仿佛早已习惯这种关注。
那老者一身檀色直裰与褡护,青年人穿鸦青色圆领袍,烛火昏沉,看不清什么面料,但衣衫在微弱光线中依旧挺括,仿佛连一丝风尘亦不曾沾染,显然经过精心熨烫。
在旅途中还能维持如此精致,想必随行有专职浆洗熨烫的人。
她再低头看看自己的一身。
虽则是上乘绸缎,但白天奔波劳顿,已让衣衫生出大小皱褶。
平添疲态。
明桂枝生出一丝嘲意。
在她原本的时空里,有许多方便简单的方式,可以抚平这种不经意的比对。
——抗皱的面料、干洗店,还有便携的熨烫机。
但是在古代,维持体面的成本如此之高。
于是每一道皱褶,都在无声地诉说着身份地位的差异。
一名仆役进来,递来一张宣帖,朝白发老者低声耳语。
明桂枝离他们近,听得一两句,似乎是什么人求见白发老者。
白发老者瞥一眼,随手塞进衣袖:“让他等。”
仆役一脸为难,白发老者只蹙一下眉,他身旁的青年立即递去眼神,仆役低头退下。
明桂枝不由腹诽:论摆架子的功夫,他们也比赵斐有过之而无不及。
——“朝廷下了诏谕,授方卯大人枢密副使,连升三级,这明显是要大力推广银税法,那还不能证明银税法是好的吗?”
明桂枝这桌的瘦削老者徒然高了音量,与白胖中年争辩。
白胖中年亦争得红了脸,竖眉抢白:“朝廷推行的就是好的?先帝还推行贷苗法呢,要不是明相公力挽狂澜,你现在还在挨饿!这方卯既然力主银税法,我看他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明桂枝大吃一惊,料不到白胖中年竟敢在大庭广众抨击朝臣,还私议先帝……
会不会,这个朝代比她印象中的封建时代要稍稍开明一些?
她转头看向白胖中年,却没注意到,邻桌的二人在听闻“方卯”二字,举茶盏的手骤然一滞。
瘦削老者捋了捋胡须,反驳道:“方大人爱民如子,天下皆知。他在青州、杭州、泉州任上推行良政,无一不是为百姓福祉。银税法若非有利,他岂会冒天下之大不韪,坚持推行?“
“难道明相公、明将军就不爱护百姓?”
“明家父子固然曾有益于民,但此一时彼一时,他们反对银税法,未必不是因为银税法触动了他们的利益。这世间的事,哪里是简单的黑白分明?”
白胖中年冷笑了一声:“你要这么说,那方卯主推银税法,也未必不是为了利益!”
——“砰!”
拍案声如一声惊雷,吓得三人一个激灵。
循声看去,原是邻桌青年所为。
他怒瞪白胖中年,斥道:“你有何根据,斗胆诋毁朝廷命官?”
“仲安,让他说,”那白发老者轻轻抬手,示意青年人冷静。他缓缓开口:“老夫倒想听听,银税法对百姓有什么害处?”
声音中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白胖中年在“仲安”的怒视下,一时语塞,面露尴尬之色,他支吾半天也不能成句。
半晌,明桂枝轻声插话:“若各位不弃,不才斗胆略解一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