卯时刚至。
东方天际染上淡淡的鱼肚白色。
时值初夏,空气中尚渗着夜的凉意。
客栈的一层已渐渐苏醒。
交谈声零零星星,如晨曦露珠滴落竹林。
清脆生动。
方靖昨晚没有睡。
他反复思量着明桂枝昨日的话语。
时而觉得“他”言之有理,时而又难以苟同。
那些话像是一道道魔咒,扰得他心神不宁,辗转反侧。
直到清晨的微光透入,他才惊觉自己失眠一整夜。
于是索性下楼探看。
厅堂里三张桌椅都坐满人。
大多携着行囊,显然是昨晚投店的旅人。
也有几个方家和赵家的仆役。
食物的香气扑鼻而来。
有些人的桌上摆了热气腾腾的汤食,吃得津津有味。
方靖细看,汤碗里浮着大小不一的面团子,有的圆润如珍珠,有的粗糙如小石子,点缀着几点翠绿葱花,生机盎然。
面食麦香、汤底的鲜美。
茱萸和花椒、胡椒的辛辣。
与葱花和姜丝的清香交织在一起。
他忍不住深吸一口气,仿佛能将这香气都吸入肺腑,化作满腔的愉悦。
桌前没有面碗的人都在低声交谈,偶尔望向走廊方向,似乎等待着什么。
“真香啊,瞧着比京城东市的还好吃!”
“才十文钱,这热汤热面的,咱先别管好不好吃,放在涿州哪儿,最次的摊档也得收你二、三十文钱呢……”
立即有人附和:“对,再说,早饭还得热吃,从前住店每次都啃干粮,整得多颠沛流离似的,咱别论它味道咋样,就冲它是碗热的也值了!”
方靖的目光在厅堂内游移,落在最显眼的柜台处。
柜台上立了个木板,大字写道:“早餐面疙瘩汤,二十文钱一碗,本店住宿旅客半价。”
还画了一碗“面疙瘩汤”。
汤面上方还画着几道弯弯的曲线,竟仿佛热汤上的蒸汽。
简单又灵动。
方靖莞尔一笑。
字和画虽然粗犷,却透着一股子朴实亲切。
令人心喜。
他听说过这种平民面食,但他生在南方殷实之家,主食大多是米饭,面食只用拉面。
今天才第一次亲眼看见这面疙瘩汤。
转念间,生出许多疑惑——
一路上,每次经过市集、墟市,他一直记录各地物价。
正如那住客所说,在涿州的市集,面食是二十文钱到四十文钱不等,饺子、馕饼等也是没有低于二十文钱的。
这里正价堪比涿州市集的最低价,还让利一半价钱给住客,不会亏本吗?
莫不是……有什么阴谋?
顺着食物的香气,方靖穿过一条窄道,拐到厨房。
明桂枝也在。
方靖讶异。
“他”和掌柜忙得满头热汗。
一人切葱,一人掌勺。
锅里热汤翻滚,面团子在汤中上下翻滚,欢快起舞。
诱人香气顺着烟雾源源扩散。
晨间光线明亮,方靖这才真切打量起明桂枝。
昨晚烛火昏暗,他离得“他”也远,只觉得对方眉目俊秀。
如今才知道此人五官实在精致。
仿佛名家大师用最细腻的笔触勾勒而成,每一细节都恰到好处。
尤其一双黑眸,明亮得像星光,胜宝石。
方靖忍不住叹了口气。
人家的儿子美如冠玉,十七岁就做状元。
他的长子十二岁还未长开,像个面团糊糊,连《论语》都背不全。
世间的事,真没那么多公平可言。
……
掌柜是个黑黢黢的中年人。
他一边搅动面团子,一边问:“公子,如果再增加一两道热食或者拉面,你说可好?”
“不好。”
明桂枝头也不抬,但语气笃定,不容置疑。
“他”把葱分拨到几碗做好的面汤上 ,朝窗外唤了声店小二,一边和面,一边解释道:“你们客栈只有你和两个伙计,兼顾不来。这面疙瘩汤简单易做,面团捏大捏小了也不碍事,如果换做拉面,你拉得粗细不一,定要砸招牌的。”
“公子提点得对!”掌柜点头称是,笑道:“亏得公子见多识广,老身开这小栈十数年,竟不曾想起顺势把早餐也做了。”
方靖在门外听着,疑惑更甚。
这一路他们带了厨子,自行解决吃食,所以不曾留意。
如今细想,却察觉住了几次客栈,竟从未见过有提供早餐的情况。
总不会,这世上只有明桂枝一个聪明人吧?
恰此时,明桂枝道:“掌柜你不是未想过,只是,你一下子就想把各种早餐做齐了,对吧?”
“公子猜得,老身确实想过要准备拉面、馕饼、粥水等早点,但一想到各种食材的本钱,万一没人点,岂不是白白浪费?登时就打退堂鼓了。”
“贪多嚼不烂。”
“是这么个道理。”
“你这客栈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光是能提供早餐就已经能吸引不少人。只要这里的早餐比附近市集便宜很多,更十拿九稳了。”
原来如此!
——“所以你才把价格定得特别低,对不对!”
方靖脱口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