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船泊在运河上,暴雨密集落在篷顶。
噼噼啪啪响得热闹。
舱里小泥炉煨着粥,白汽袅袅的,混着药罐子苦香。
明桂枝舀一勺鸡茸粥,吹了两口。
粥体细腻,裹挟着鲜香。
但她这两天不知何故,总感觉小腹坠胀,胃口极差。
方靖盘腿坐矮榻上剥橘子。
果皮甩进炭盆里,滋啦冒一缕青烟。
“昆玉,你脸色怎这样白?还未退烧?”他皱眉道:“真不懂你,丫鬟婆子全遣散了,这回儿可好,连个端药递帕的人都没有。”
赵斐为他俩添茶,水线细细一道,茶叶片连打旋儿。
“孤身终非长久计,总得娶房妻室,有人知冷知暖。”
他垂着眼,话头转得生硬:“舍妹性子柔顺,不止擅女红,管家记账也精通,自小跟我祖母学的……还懂药膳,你娶她过门,日日有热汤暖胃。”
明桂枝夹一箸腌脆瓜,咬得咔嚓响。
“令妹十项全能。”酸汁浸得舌尖发麻,她忽地抬眼,“但我如今与废人无异,岂敢高攀?”
赵斐手一抖,青瓷壶“咚”地磕在茶托上。
他一把攥住明桂枝腕子,白纱底下透出药膏的苦味。
“废人?”赵斐强压怒意:“与方大人论银税法的是废人?在德州想出平粮价妙计的是废人?半个时辰拟出‘期货契约’的是废人?”
尾音生生咬断在齿间,指节却愈发收紧,仿佛要捏碎那截伶仃骨头。
心间怨气像滚水浇在雪堆上,嘶嘶冒着白烟。
赵斐盯着自己发红的指节,仿佛它们刚掐过烧红的烙铁。
他该畅快的——这人终于剥了那层游刃有余的皮,露出落魄相。
可当“废人”二字真从明昆玉嘴里滚出来,却似钝刀剜他心尖肉。
方靖扔了橘子来掰他手指:“松手松手!昆玉腕子有旧伤!”
赵斐猛地撤了力道,袖口茶渍晕成一片。
恨意像融化的冰,不知不觉渗进骨缝里,冻得他浑身发颤。
指尖还残留着那人腕骨的触感,像握过一截将熄的炭,明明烫得掌心发疼,偏要死死攥着不让火星灭了。
舱外雨势愈急,泼天响动里混着他低哑一句:“……你不可妄自菲薄。”
“妄自菲薄?”明桂枝笑得坦荡:“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如今连《三字经》都背不全了,今早对着船工问路,把‘瓜洲渡’说成‘冬瓜渡’,惹得梢公们偷笑半日。”
药罐子咕嘟冒泡,水汽蒙了半扇窗。
赵斐盯着那团白雾,突然抓起案头一叠公文。
“前日,你与我讨论市舶司税改——”纸页抖开哗啦响,“‘阶梯抽分’‘货值折银’,哪条不是切中要害?就凭翰林院那帮老学究,他们憋三年也憋不出这等见识!”
方靖拾起飘落的纸笺,上头赵斐字迹笔走龙蛇。
他眯眼念:“‘番货估价须以江南米价为基准’……妙,妙啊!去年琉球商人拿珊瑚换生丝,硬说珊瑚价同东珠,气得泉州的市舶司使掀了桌子!”他冲明桂枝竖拇指,“你这失魂症失得好,酸腐气全泼进运河了!”
明桂枝搁了碗,认真问赵斐道:“允书,你怎知令妹定会心悦我?”
她目光澄澈,窗缝漏进的雨丝正扫过眉梢。
“成亲是一辈子的事,你若替她作主,她反抗不得,但或许怨恨一世。”
“她会心悦!”赵斐猛地起身,袍袖带翻茶盖。
昨夜梦境突然撞上心头……
满天松针簌簌,“明郎”含情脉脉。
——“我心有所属。”
——“是你兄长,赵允书。”
——“我心仪他、爱慕他,只可惜,断袖分桃,为世所不容……”
茶盖当啷滚到脚边。
赵斐弯腰去拾,后颈烧得厉害。
“允书?”明桂枝比他先捡起。
她递过茶盖,手臂白纱下透出淡青血管。
赵斐盯着那截手腕,恍惚又见梦里“明郎”与自己十指交缠。
“她会心悦你,一定会。”
这话说得咬牙切齿,倒像在说服自己。
雨声愈急,盖住后半句。
“……世上不会有比你更好的男子。”
……
京城,未时三刻。
金銮殿外,白石阶上滚过闷雷。
一阵疾风刮过,吹得御花园的芍药弯了腰。
方卯悠悠往宫门踱。
监察御史贺雪虹在后头紧赶两步,绯袍下摆一扫,刮过地上碎花瓣。
“关若颐这五千匹云锦的账……”贺雪虹寿眉耷拉,“倭人商船统共才三艘,生丝堆到桅杆顶也装不下……”
“有人借着倭寇做幌子,洗自家烂账。”方卯驻足,指头敲了敲路边太湖石:“你瞧这窟窿眼儿,都知道是谁捅的……”
石孔里钻出只黄腰柳莺,扑一下飞上松枝,“皇上偏夸他‘老成持重’。”
贺雪虹袖着手望天。
云层裂了道缝,漏下一线惨白的光。
“郭岘府上那些个金银财宝,总不会是从天上掉下来的。”
他靴尖碾碎芍药瓣,胭脂色汁渗进砖缝,“只是皇上既想保他,你我倒不如借他的梯子……”
话尾隐在又一声闷雷里。
方卯没有接话。
“说到梯子——关若颐家倒有个会爬梯的……”
他捋着雪白须髯,生生扯开话题:“老夫在来京城的路上,听说这么一桩事——那关若颐的长女,原本配了苏州知府倪佑安的次子为妻,却恰逢她父亲遭了事,她怕被父亲牵连,趁着婚约未解,连夜翻进倪家别院……”
“好端端的正妻,岂非变作外室妾侍?”贺雪虹顺意接过他的话,讥诮调侃:“这关家女子如此算计,终究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
方卯指尖叩了叩石上孔窍:“关若颐家风不堪,但倪家也好不到哪去,所谓‘不是一家人,进不来一家门’。”
“哦?此事还有后续?”
“不然老夫怎会知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