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为知迷迷糊糊醒过来的时候,外面已是一片橙红。玻璃门上布满模糊的手印,已经很久没有擦过了,一开一合间热风涌进来,带着鸣笛声和油烟香,不由分说地把她拖进这个嘈杂的世界。
一看手机已经七点了,正是下班放学的高峰期,难怪这家奶茶店这般热闹。放眼望去挤满了叽叽喳喳的人,几乎没有立足之地。
角落里一群穿校服的学生一手一杯奶茶,书包堆成一座小山,吃着同一碗麻辣烫。她望着她们发呆,还没从睡意中清醒过来。
“醒了?!”
一句响亮的叫喊拉回了她的思绪,她恍然大悟一样站了起来,向忙得脚不沾地的李澄走去。李橙一边吆喝着号码数,一边不忘对她说:“累坏了吧?快走吧。”
江为知没说话,替她打包着奶茶,手上的动作同样熟练。李澄看她不走,倒是发起怒来,拍了一下围裙喊道:“你个崽子咋这倔?让你走就赶紧走,别搁这儿耽误事!”
这段对话几乎每天都进行着。江为知早班,李澄晚班。本来两人交替天经地义,可偏偏李澄心疼她一个小姑娘,一下班就得直奔酒吧,工作到半夜才回家,所以总是提前一个小时就让她走。自己家里还有个上幼儿园的闺女,工资一分不多拿。
江为知心里过意不去,总想替她分担点,但李澄心肠热脾气也爆。多留一秒钟就能被数落十几句,只得接受这份盛情了。
“澄姐你吃了没?”
“我早吃了—1053的柠檬水—别墨迹了快走快走。”
江为知闻言只得作罢,一边摘着围裙一边向后厨走,本想收拾一下卫生,但干净得像打扫过一样,就连斑斑点点的镜子上也没有一丝灰尘。
她不喜欢照镜子、因为总是这样一张灰白憔悴的脸,黑眼圈鲜明地烙刻着,颧骨高耸,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老了十岁。不是不想注重外貌管理,只是有心无力,随手扎了一下头发就扭过头去,披上外套,背上躺在一边的吉他。
本想打个招呼再离开,但李澄早顾不上理她,不由感慨她总是这样精力充沛。
打开门的一刹那,在玻璃上看到那群初中生的倒影,像是充满艳羡地看着她,小声议论着什么。她调了调吉他的位置,装成没看见一样走开了。
屋外的空气新鲜多了,混杂着炸串烧烤卷饼的香气,哪怕不再是上最后一节课饿得流口水的年纪,看见街边摊还是馋得不行,更何况她晚上从来不吃东西。于是大口大口呼吸着喷香的空气,以此来填饱肚子。
这当然不是她的主要目的,于是没有过多留恋,轻快地穿行在人流中,向街头的红绿灯跑去,空荡荡的胃在体内上下摇晃。
背着吉他奔跑的少女很难不惹人注目,吸引着友好或是异样的眼光,可她早习以为常,闷着头向前跑,把所有的议论抛在身后。
这大概是她繁忙一天里唯一独属于她自己的时刻,终于能从沉重的枷锁里获得片刻喘息,她觉得自己轻盈极了,头发在身后飘散,脸上挂着微笑。起码在这一刻,她是自由的。
等到红灯街时,天已经彻底黑了,窄窄一条街被两排矮楼挤在中间,红红绿绿的招牌密集地亮成一片,没有任何一间是显眼的,她工作的“遇见”酒吧就被淹没得无影无踪。可她每天都来,早就把路线熟记于心,于是只顾低着头走,反正该停的时候会停下。
空气里弥漫着劣质香水味、人肉味、烟酒味,日复一日地闷在狭小街巷里,闻得太久反而闻不出味道,于是那股清新的栀子花的香气就格外显著。
出于单纯的好奇,以及某种微弱到难以察觉的记忆的触动,她向着那个方向望过去,目光正撞见一个女人高高盘起的红发,像一片烈云游走在人潮中。
她们之间隔了太多的人,那身影若隐若现的,看不真切。可不知为何她执意想看清那人的脸,被吸引着追了上去,一路磕磕撞撞,终于如愿看到女人半张偏侧过来的脸。心脏猛地抽搐了一下,骇然道:“王曼曦?!”因为是脱口而出,声音格外洪亮,把周围的人都吓一跳,那个“王曼曦”更是呆愣在原地,惊恐地看了她一眼,没等她再说话就跑开了,一点痕影也没留。
周围的景色又恢复成她熟悉的那样。一切都发生在短暂的几秒内,女人的面孔已经被稀释,她真的怀疑是自己看错了,王曼曦怎么可能出现在这里?
将这件事抛之脑后,再走几步就到了“遇见”酒吧门口。毫不起眼的名字和装潢,酒也难喝到难以下咽,很难想象建了三年也没倒闭。
除掉相似的被老板训斥、被顾客刁难,在酒吧驻唱要比在奶茶店闷头苦干有趣的多,虽然对她来说没有区别。
严格来讲她现在正呆在一个乐队,可这乐队实在不成体统。组建了半年,成员换了七八次,因为达成不了统一意见所以同时拥有五个名字。没有原创作品,没有核心概念,不要说巡演了,能在这个酒吧立足不被赶跑已是万幸。
哪怕是这两天也不消停。键盘手因为和贝斯手有纠纷退出了,主唱因此对贝斯手颇有微词,鼓手在一旁煽风点火,眼看着又有吵起来的架势,节奏吉他手陈婷劝完这个劝那个,两边都不讨好,自己也委屈起来。现在老板出门打电话,几个人就吵得不可开交。
不过这些都与她无关。她从来不参与任何一次的纠纷,连看热闹的兴趣都没有。
她是真的不理解这些人有什么好吵的,不就是在一起做个兼职,哪怕真有过人是怀抱理想来改革乐队的,也早认清现实另请高明了。所以剩下的她们不就是为了赚点外快,有必要闹成这样吗?
正因此半年过去了,没离开的只有她和陈婷。
陈婷是因为脾气好,谁欺负她都能忍,但今天似乎也忍耐到了极限。
虽则两人称得上是老相识,彼此之间也不熟络。身处这个失去陈婷的前所未有的危机中,她也只是坐在一旁玩手机,偶尔起来端杯酒,对她们不闻不问。
但还是心烦意乱,按理说不是因为这个,可具体的又想不起来。本来对这些人吵架声听而不闻,现在不知为何无端烦躁起来,扫了一圈发现没人需要她,于是抱起吉他走到屋外,坐在台阶上抽烟。